文／九里棠
1
辛夷就读的高中很是老旧，应是上世纪的建筑风格。她是在镇上读的初中，镇子就那么大，转个身都能遇到熟人，就算蒙着眼她也能走回家去。
那个年岁，她极度渴望摆脱过分熟悉的环境，于是埋头苦读，在初中熬完三年，挤进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教育资源的不平等初次在她身上显现出来，明明在镇子上的同龄人里她是佼佼者，优异的成绩与乖巧的性格总能引来邻里的称赞。然而脱离限定的环境之后，她成了一众优秀者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辛夷个子矮，性格又趋于安静，没有成绩作为筹码，她在班上的存在感其实很低。谢懿是她第一任同桌，一米八四的身高，每次进门都会不自觉地低头，但其实就算不低头，他也不会撞在门框上。他对照着座位表来到辛夷身边落座，她用余光看他，课桌椅对他来说有些狭促，就好像整个人都被塞进了一个逼仄的空间。
他伸手进书包掏了半天，最终转过头来对她说：“借我一支笔。”
谢懿气势逼人，单外表看起来就拽得厉害，辛夷很怂，赶忙埋头找笔，嗫嚅了一下，才小声说：“我叫辛夷，辛夷花的辛夷。”
他习惯性地转了下笔，眯了下眼睛，嗓音有些粗，“哦，谢懿。”
她看着他脑袋边上故意剃出的三条杠愣了愣，直到谢懿狐疑地调转目光，辛夷才畏缩着别开眼睛。
从一开始辛夷就知道，她与谢懿不是同一类人。
谢懿活得张扬肆意，他人缘好，无论男生还是女生。在辛夷还处于迷茫状态的时候，他已经将班上的人都认了个清楚，张口就能叫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2
高一新生的校服是在开学第二周的周五下发的，正好可以拿回家去洗洗晒晒，周一要穿着校服才给进校门。
等拿回家之后，辛夷才发现自己拿错了校裤。她看着无比长的裤腿，顿时觉得脑壳生疼。敢情是她走得太快，才错把谢懿的校裤当成是自己的给带了回来。
她从班级的通讯表中找到谢懿的联系方式，磕磕巴巴地解释了一番，等她赶到约定好的地点时，谢懿已经等了好久。
辛夷长得清秀，那段时间的审美趋势是流行厚刘海，走在街上的小女生十个里面有八个是蓄着厚厚的刘海的。辛夷是典型的乖乖女，在那个年纪，这类女孩对外表的打扮都不大看中，她没有追随潮流。谢懿盯着她的脑门看了半晌，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辛夷，你怎么不剪个齐刘海。”
她一脸困惑地摸了摸白皙的额头，万分耿直地回道：“难打理，麻烦。”
谢懿的笑夹着几分痞气，“我带你去吃晚饭。”
她愣了一愣，随即赶忙摇头，警惕地看着他，“单独吃饭，怪让人误会的。”谢懿哭笑不得，“辛夷，你活在什么年代？”她一脸正直，谢懿笑着摸了摸鼻尖，最终还是把她送上了回家的客车。
在谢懿相熟的女生里，从来就没辛夷这样的。他觉得辛夷有趣，辛夷却嫌他事多。
3
第一场摸底考试中，辛夷失利，一直高居人前的她饱尝了一顿落后的滋味。她将卷子的边角捏了松，松了又捏。
谢懿的视线落在她的试卷上，又看了看她紧缩的眉头，然后胳膊肘往课桌上一撑，“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是才刚开始么。”
他信誓旦旦地揽下提高她数学成绩的重活。辛夷支支吾吾地说不用，他扯着嘴角轻嗤了一声，“你那胆子小得跟猫一样，也没见你遇到不会的题揪着谁去问的。”她嘴巴一瘪，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没错，是她那傲娇的自尊心在作祟，她总怕看到别人显露出“你好没用”的眼神。辛夷没有拒绝，大抵是被人看穿了心思，她反倒变得坦然，也就大大方方地认了谢懿这个师父。作为补偿，大课间的时候，她得在球场边给他递水。
辛夷满脸的困惑，“我把水搁地上，中场休息的时候你去喝，不是一样么。”
“不一样。”
她思索了一下，“不对呀，你可不缺啦啦队，三班那个挺漂亮的女生，不是每场球赛都会过来围观么……”
“不一样。”
她鼓着腮帮子戳了戳橡皮，“可我看不懂球赛啊。”
最终辛夷还是败下阵来。这之后，球场边总能出现辛夷的身影，好友们打趣她，是不是瞒着大家在和谢懿谈恋爱。她噎了一下，顿时耳朵通红，“没有的事。”
她是没想过谈恋爱，然而谢懿的表白却在不久之后到来。
没有人会想到小小个的辛夷会在运动会上报名跨栏的项目，连谢懿也皱了眉头，“没必要因为报名人数不满，去干自己不擅长的事。”他知道她是体育废柴。
她倨傲地扬起头，开始较真，“谁说我不行。”顿了一顿，“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没用。”
然而事实是，比赛当天刚跨过第一道栏杆时，她没站稳，万分惨烈地扭伤了脚。旁边的观众一涌而上，谢懿率先拨开人群，将她背起往医务室走去。
4
那是辛夷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哭，听到小声的抽噎，谢懿以为是她脚上疼，让她忍一忍，步子不自觉地快起来。她哽咽着说不是，然后趴在他背上，开始絮絮叨叨。
都是在她心底埋了很久的想法，她是自卑成性，从上高中起就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她觉得自己很糟糕。谢懿慌里慌张地把她放下来，一时也乱了手脚，看着辛夷蹲在地上握着脚踝，他不由自主地接了一句，“我很喜欢你啊。”
她竟一时忘了吸鼻子，怔怔地抬起头，他又重复了一次，“你很特别，辛夷，我很喜欢你。”
辛夷瘸着脚落荒而逃。她没有喜欢过人，但却知道“喜欢”这个词的分量。她在家里休养了几天，等脚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才重新回去，而返校的第一天，就去了办公室。
她要求调换位置，理由是谢懿太闹。班主任点了点头，也算同意了。
她极为迅速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谢懿挡住她的去路，“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
“你就这么想换位置？”
“是。”
“我还会去找你。”
“不用。”
她拒绝得果断。不喜欢人家就没必要吊着，这是对他口中的“喜欢”最起码的尊重。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谢懿的决心。他以切实的行动向辛夷表示，他的喜欢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
考试重点他还是照样划，虽然辛夷已经不再需要；零食他还是照样送，虽然她从来都没有收。直到某日他从教室另一边，越过数张课桌望过去，瞥见了辛夷看她前座班长的眼神，他才迟迟明白过来，辛夷大抵是有喜欢的人了。
他在结束晚自习回寝室的路上揪住辛夷的辫子，“你喜欢那样的？”
辛夷气呼呼地瞪着他，“你别乱说。”
他冷笑一声，“呵，我知道你讨厌我。辛夷，喜欢就上，别藏着掖着，除了我没人会等你。”
然而事实是，还没等辛夷准备好倾诉衷肠的措辞，人家班长就和学习委员走到了一起。她懵懂的爱意连表露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完完全全扼杀在了摇篮里。
那个周五，谢懿约她去吃烤串，辛夷没有拒绝。乖乖女是不会借酒浇愁的，而谢懿却十分想喝酒，但又怕喝多了没法送辛夷走。
就这样忍着，分别的时候，他对着辛夷挥了挥手，“做不成情侣就做朋友，谁还没段失败的告白经历。”
5
感情这种事就是这么离奇，有的人明明最先认识你，与你接触的时间最为长久，你却无论如何也喜欢不上。而有的人，多看几眼，就已经是情思暗生，欲诉衷情。
按谢懿的话说，如果一开始没喜欢上，估计后面也就很难再喜欢了。然而他没说出口的话却是——我还想再试一试。
做朋友多好，更何况辛夷的朋友本就不多。他对她的追求似乎就此销声匿迹，至少在这之后的相处中，她再没感受到不自在。
辛夷是在高三的时候开始逆袭的，谢懿苦笑着倒喊了她一声“师父”。她对班长的喜欢也早已泯灭于一堆公式与习题之中。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感情，其实最好处理。
高考的最后一天下了一场大雨，整个世界就是湿漉漉的。教室后边的书本试卷堆积如山，重如这三年间令人无法喘息的压力，枯燥无聊的高中生涯就此结束。
谢懿将辛夷的东西搬上她家里的小货车，临走时，他将手中的伞交给辛夷，“你很大可能是会去北京吧。”她点点头，指腹摩挲着书包的肩带。
他的目光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以后也别学着人家剪刘海，就这样，挺好看的。”
她低下头，雨很大，打湿了她深蓝校服的裤脚，洇湿了她白色的帆布鞋。然后她突然冲着谢懿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牙，“谢懿，你会来找我么？”
男孩摸了摸自己刺刺的短发，没有说话。
上了大学之后，辛夷再没有见过他。关于他的消息也是从同学间得知的，听说在大学里找了个十分好看的女朋友，像女明星一样好看。她无声地笑了笑，这才是谢懿的人生，这才是谢懿应有的对象。
而她终究还是要感谢他的出现。喜欢与爱，本身就是两个能让人满身蓄力的词。谢懿是第一个喜欢她、说她长得好看、为她花费心思的男生。她知道在此之后也会遇上一个喜欢她，且被她同样喜欢的人，但时间不同，意义是不一样的。
后来的许多年，她时常想起，在她最自卑的年岁里，曾有人那样真切地把“喜欢”这个词套在她身上，让她知道其实自己也没那么差。
责任编辑：曲尚 onewenzhang@wufazhuc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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