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那个冬天,比任何时候都更怕冷。那一年似乎发生了好多事情。从“田野”调研归来,再一次坐到办公桌前,或躺倒枕边时,又好像一切如故,平静而不曾泛起任何波澜。这可能是生活本来的面目:总是在变化与维稳的跷跷板两端把持平衡。
2013年12月某天早上,上海,冷风加雾霾,我平静的背着包辗转于不同地铁线之间,心情坦然。即将结束田野研究之际,本想会为如释重负而幸喜,但真到了“走出田野”之时,心中萦绕着竟然全是感恩、同情、理解与责任,加之一些难以名状的复杂心绪。刚出田野后几天就被一位朋友问到:调研这一路感觉如何? 是不是障碍重重、麻烦不断?面对这不禁意的提问,我甚至感到没法回答。一连串夹带余温的思绪与感受涌上心头,卡于喉处却难以咽下。沉默半响,我微笑道:现实没想象中那么好,也没传说中那么差。
这个世界不是每个人都会接纳自己。曾经的我,多么害怕被拒绝,而今,不止一次被拒绝,却越来越感到有些不那么畏惧。如果路在这个人身上行不通,是不是换一个人,换一条路子,依旧可以走?就在刚被拒绝后,另一位老师很诚恳地对我说:没关系,你按录音笔吧。那一刻,眼泪差点儿出来。不是因为这位老师在某种程度上接纳了我,最最关键,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总有不接纳你的人,也总有接纳你的人。“接纳”和“不接纳”有时只是别人一个随意随性的决定,曾经却一度让我为之纠结和痛苦。田野这段路,我才逐渐意识到坚持自己的意义所在:原来真诚的表达和付出自己的爱与关怀如此重要,尽管拒绝在所难免,但总有些风景会为之敞开。
这个世界不是每个人都能付出微笑。每一次被拒绝,我都告诉自己要微笑转身,从容退场。这个世界还有一种拒绝不用言语表达只用行动来证明。哪一种更难承受?我问过自己不止一次。直到有一天不经意读到Wenger那句话后,确信了我的感受。直接背叛比被动服从更显忠诚。田野中不乏有些困难:冰冷而面带防卫的回应,不着边际的东拉西扯,甚至有些不为善意的谣言蛊惑。必须承认我好多次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却每一次都咬牙告诉自己,无论怎样都必须付出微笑。之后我甚至发现,面对付出微笑的我,对方也不好意思不以难为情的笑容来回应。正当我幼稚的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冰山用微笑就能融解的那天,不经意的一个问题——您在过程中扮演什么角色——令到对面的老师忽然哽咽,眼角泛出泪花。心里面有些惊慌的我赶紧掏出纸巾,耳边听到这位从来话不多的老师谈到她面对现实的难言苦衷。结束访谈的那天我匆匆走出学校门,抬头使劲地望向天:白云拂过、夕阳漫射、天空蔚蓝、光影分明。人世间的事情却远比这盘杂。付出微笑,有时候也许只是一种态度,但于另一些人和事那里,微笑的付出需要花力气甚至是勇气。每个人身后都有故事,今天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将故事讲述下去的一种可能性而已。人和人之间片段式的相遇太容易犯断章取义的错误。和“田野”待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会对每一次遇见心生敬畏,也打心底尊重、理解和欣赏着每个人的体验,无论故事情节是充满欢愉还是饱含苦楚。
这个世界也不是每个人都过同一种生活。“论可能生活”曾于我来说近乎一种抽象的伦理阐述,而今却为诸多人和事鲜活的生命线条所勾勒。教学,对于不同的教师来说意味着什么?太多的时候我们都“想当然”为这个世界做各种预设:仿佛教师就有不断学习的需要,有想与同事合作的需要,有不断学习本学科知识的需要,有晋升的需要……制度设定的道路容易让人忘却还有太多人性的需要和体验存在,也值得关照:并不是每位老师都热爱教学,他(她)很可能就是喜欢孩子;并不是每位老师都需要合作,他(她)喜欢一个人琢磨、思考;并不是所有老师都想晋升,他(她)更愿意沉浸在家庭、公益事业、或其他一些花鸟鱼虫的美感中。我常常想:如果今日没有和这些生命相遇,我会在哪儿?在“田野”的日子里,我变得不再愿意问“如果”,只是每每要自己欣然接受所有无法预设的故事情节带来的惊喜,那些变幻无常蕴含的美丽。
多年前读莫泊桑的那句话在“田野”中竟不止一次浮现心头。的确,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在感叹这世间某些感受恒久不变的同时,也更加明白研究这一路给予我对生活现实的体会和观感:每个人今天的模样背后总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人与人之间的感受岂可用一句非此即彼做简单判断?或者也是透过这一次又一次的访谈,一次又一次的遇见,让我在为某一些生命感叹的同时,也为另一些生命所触动。学术研究好像不再是抽象的理论思维,而是充满感情的活动,治愈心灵的洗礼。当我走出田野再次回顾这一路发现,生活现实的建构于我来说更加真实。我深深明白,周围的一切并没改变,可是“田野那些事儿”每每提醒我,还有好多人等待相遇,还有好多事等待经历,还有好多未知等待发现。这一切将记忆重新聚焦,令我以新的方式与世界相遇。
“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莫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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