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教室

翻出今年五月份写的一篇文章做下修改发出来。怀下旧。

我们学校的阶梯教室一共有三层，和旁边十几层高的十号教学楼相依偎，十号楼为主楼，阶梯教室为副楼，因此命名为“十阶一”“十阶二”“十阶三”。楼前是宽阔的广场，广场上铺着银灰色的格子瓷砖，栽着法国梧桐，棵棵都长得很高大。阶梯教室旁边的那棵，叶子已经伸到了三楼。这些法桐和教学楼的格调特别搭，两座楼整体上都是银白色，又是新楼，晴天里在法桐的衬托下气宇轩昂，而在下雨天，法桐斑斓的叶子落在银灰色的圆形拼接瓷砖上，又有一种细腻温婉的美。

还是说回阶梯教室。从字面意思便可看出，阶梯教室的最大特点是，台阶是一级一级高上去的，这样设计便于多人听课互不影响。一楼的阶梯教室还有一个好处，白天几乎不排课，晚上也可以做长明教室，一整晚都不熄灯。这便吸引了众多考研党。

等我知道有阶梯教室这么个去处时，教室里的桌屉里已经塞满了表示占座的书。可塞了书人不一定都来啊。于是我便挑一处空桌面坐下学习。学得兴起时，总会有不速之客站在身旁说，“同学，这是我的座”，我就只好道歉，再换下一个地方。如是几次，学习的时候便没法再沉下心，总要绷着一根弦，随时提防站在身边的人影。

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实在不是办法！我也想要拥有一个合法位置，可以心安理得地想学多久学多久。于是就各种打听占座方法。得到消息，每年放假前阶梯教室会清理桌屉，这时可以重新占座。于是我就傻傻等待新一学年的到来。开学后去占座，傻眼了，一个空位也无，提前来校的同学也没占到。因我不是考研党很快也就放弃了，找不到固定位置就还打游击呗！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彻底让我惊呆了。

那是某一年的研究生升学考试，炙手可热的十阶一是考点。没等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广场上已经站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一个个抱书侯在警戒线外，竖起耳朵等待考试结束的哨音。

“嘘——”，哨音刚响，人们便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发力狂奔，似乎还有人喊起了“冲啊”的号子。参与者热血沸腾，路过围观者啧啧称奇。随之而来的后果是，占座党冲进去的时候考生还没有走完，监考老师忙于应付人群，卷子都没有收齐。某一考生的卷子三十分钟后才交上。对于备受重视的研究生考试来讲，这一事件影响相当恶劣。我校学生也因此被贯上了了“素质低”“教养差”之名。

从那以后，学校开始打击占座风，十阶一是重点整治对象。黑板上会不定期出现“某月某日前请将课桌清空，否则课本一律没收”的字样。果然，占了座的室友会时不时地去讲台上的书堆里找书。不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学生多座位少，这种现象又怎么会遏制得了！清空之后又是新一轮占座风潮。

彼时学校新校区未建，老校区的学生容量已几近饱和，学校不得不把大一新生挪到了郊外的校区上课，直到大二才允许搬回来。课间打水处，饭点时的餐厅前，挤挤挨挨全是学生，简直可以用“摩肩接踵”来形容 。每到考研季，学生们占座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冬天里，天蒙蒙亮就会看到一排考研党低头捧书，从图书馆三楼的偏门那里顺着台阶排着队下来，干什么呢？等着开门占座。三楼有几间自修教室，不安排课，但每天都会清理桌斗，不允许固定占座，于是大家每天排队，去早了占个座可以学一天。

期末到了，学校看自修室实在太少，就开放图书馆里的借阅室当自习室，结果开放当天书架被挤歪，还有人差点挂彩。

罢罢罢，还说回阶梯教室。十阶一里发生了很多关于占座的趣事糗事以及伤心事。我曾亲见两名女生因为座位的事情吵起来，吵了一阵后各自拿起电话搬救兵。不一会儿风风火火进来俩男生，接着话头继续吵。再后来，俩男生也打起了电话，看来一场群架在所难免。我不禁感慨，这年头，没个男朋友还真不行啊。

其实除了占座，十阶一还有很多美好的回忆。它首先是个朗读的绝佳场所。刚上大学时我有一点颇不习惯——找不到可以读书的教室。要说吧，想读书到处可以读，殊不见花架下，池塘边，草地上，到处都有莘莘学子的身影和朗朗书声。可我还是想要找这么一个庇护场所，至少寒冬腊月里不用缩膀子在外面读。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午去十阶一，一进门便听到嗡嗡的读书声，心中大喜，难道可以在这里读书？而且我发现，读着读着声音会渐渐稀少，后来只有零星的一点，最后就只剩下自己的读书声了。一个人的声音会很快消融在这片寂静里，犹如水滴落入海绵，你也不好意思再读下去呀。看一看时间，哦，原来是十点了。我最初发现这个现象的时候，不相信大家会这么步调一致，可几番亲身体验后心服口服。每天，十阶一的读书声会在接近十点的时候开始稀少，十点整准时停止，好像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控制。我不知道这个"十点停读"的传统最早是谁发起的，又是怎样被执行并慢慢传下来的，但当我接触到这个传统时，心里在惊奇之余还有一丝感动。

在十阶一里学习，看看快到中午，就出校门在街对面买一份炒凉粉。卖凉粉的老婆婆有一套自己的生意经，她推着车在附近的高校来回走，特定的时间会停在特定的地点，停在我们学校的时候正好是中午，过了这个点她就去别处了——这也是学长们传授的经验。她卖的炒凉粉特别好吃。大部分人买凉粉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尝个味。再说一次性饭盒的量也实在不多。即便我吃得再慢，一份炒凉粉也会很快见底。吃完凉粉，学习的孤寂似乎得到点儿慰藉，带着一种隐隐的满足感，擦了嘴，再一头扎进书堆里去。

我在阶梯教室里也碰到过印象深刻的事。有次我中途出去了一趟，回来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学习。当下心有不悦，却也没说什么，径直在她前排坐了下来。一会儿她递给我一个小纸条"请问这是你的座位吗？"我抬头对她说"没关系，你坐吧。"她嘴里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正疑惑之际，一张纸条又递了过来"不好意思我不会说话。"我吃了一惊。在纸条上写道"没关系你坐吧，我坐这里就好"，那边回个"谢谢"。我脸上波澜不惊，心底里却波涛汹涌。这么漂亮的女孩却不会说话，实在是太遗憾了。要不要通过纸笔跟她聊些什么呢？聊聊人生？那么我这是出于什么目的?猎奇?同情?她会怎么想?胡思乱想过后，一扭头，那位女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前面说过，阶梯教室因为大，自然受到了各种讲座和选修课的青睐。记得我校一知名心理学教授开选修课时，课堂上座无虚席，连过道上也挤满了人。老师在台上挥斥方遒，台下的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爆发出笑声和掌声。还有一次讲座，请的是学校里四大才子之一的名教授。主办院系为了凸出隆重感，请来了俊男靓女来助阵，有穿旗袍挂彩带的女模特，也有一身西服的男助理。教室里早就坐得密密实实，前方三排空位格外瞩目，用意不言而喻。教授一来到现场就皱起了眉，先是痛击了这种华而不实的仪式，说"一个讲座而已，搞得跟开会似的，说讲究吧还穿个黑色西装，不知道黑色西装是什么场合的行头吗?还有，前排这些空位是怎么回事?"男助理小声答，那是留给院领导和学生会干部的。教授发飙了，"这么多人都还站着还给他们留位?想听课怎么不按时来啊？我最讨厌这种官场气！来来来，没位的赶紧找位置坐下，我要开讲了！”大家顿时觉得好解气，欢呼着把前排的位置给占领了。

还有一门诗词鉴赏课，临近考试，最后一节课上多了许多新面孔，老师布置完考试作业，悠悠地说，作业我已经说完了，不想听课的同学可以走了，我不会点名和扣分的。很多人迟疑着，最后还是三三两两地走了。等整个教室安静下来，老师又慢慢开口:“现在混学分的都走了，留下来的是真心喜欢这门课，也有很多经常来上课的熟面孔，这样，大家来台上签个名，我保证至少给你们个及格分。”大家欢呼一声跳上台来写名字，把讲桌围得水泄不通。我在外围站着，想着等人群松散一些了再进去。这时被围在里面的老师把纸高高地举起递向我说，这位同学，你来签吧。我有些诧异也有些感动，连忙签上自己的名字。回到座位后我在想，老师为什么会有这个举动呢？难道如他所说，我是一个熟面孔?他从我听课的神情中看到了我对这门课的认真与喜爱?时隔多年，我还是会想起这位长得像黄宏口音也像黄宏的老师，会想起他带给我的这点感动。

关于十阶一，我也不是没有遗憾。刚入大学时，我曾兴致勃勃地写信给一老友描述阶梯教室的种种好处，他也在回信里做过种种畅想。那时他还在家乡的高中复读。突然有一天他翻出校门来学校找我，聊到天色渐晚说要坐车回去，我虽有心挽留却也觉得安置地不甚妥当，就随他去了。后来听他说没有找到车，在市边某高校的自修室里呆了一晚。我心里直懊悔，因为我想到的挽留地也是自修室，就是十阶一的长明教室啊！我还做了在教室里陪他一起坐一晚上的打算。毕竟自己也没有在里面熬过夜，还蛮想去体验一下。就算瞌睡了就在桌上趴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现在我还会忍不住想，如果当时他能留在阶梯教室会是怎样的情形，至少我们多了些互谈心事的时间，即便是相对无言，以后回忆起来也是美好的。如今他早已失联，想到之前种种，也只能道一句，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