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一派盛世之景。百姓发了财,皇帝发了财,城隍爷也跟着过上了好日子。官府拨了银子,临安镇东街砌了座新的城隍庙,丹楹刻桷,气势恢宏,耍玩或祈愿者络绎不绝,连带着东街一条街都热闹起来。每逢庙会,东街的两线屋檐下排满各式扁担摊头,画糖人、走马灯、说书唱曲儿、脸谱杂耍、饺子片儿汤花馍馍热气蒸腾。老叟稚子图热闹,文人骚客观俗趣,善男信女求因果,整条东街连着周边的巷坊都沸腾了起来,人声车嘈自草露未晞时起,到了红日半敛月上梢头时仍不见消弭倒有更盛的趋势。
西街那座又小又破蜘网牵结的城隍庙已经完全废弃了,唯一能借上热闹光的一点就是它也属于临安镇。整条西街也好不到哪去,东街城隍庙掳走了临安镇的大半人气,西街大多店铺纷纷搬迁,紧向着东边挪了好几条巷,原本热闹的街巷如今连空气都冷了几分。这样的冰火两重天倒也成了临安镇的奇观。
雨后初霁,临安镇来了两个叫花子,一老一少,老的清瘦,约摸五十来岁,胡子拉渣,头发腻结,散乱开来,半遮了一双浑浊的眼。一身破青衫泥污斑斑,腰间系了一根稻草绳,腋下夹了一把断了竹骨的油纸伞,脚上趿拉着一双黑的湿棉鞋,重心稍向前倾或稍向后仰,黑棉鞋就能被踩压出一股污水来。少的大约十来岁,长得倒是结实,一颗脑袋瓜子不长毛,光溜溜的,独留了后脑勺底的一撮,结了根三寸长小辫子,怀里紧抱着一只灰包袱。他眼睛清澈,目所及处都会停留,闪着好奇的光。不知名姓,暂且就叫他们老叫花和小叫花吧。
小叫花盯着石门上“临安镇”几个字歪脑好一阵思索:“师傅,我们以后要住在这里了吗?”
“说让你别师傅师傅的叫!叫爹!不长记性!”老叫花抽出腋下的破伞给了小叫花一闷棍。
“哎呦,疼!”小叫花缩了缩头皮。
“可是我爹死了啊。”小叫花低头委屈道。
“我捡了你,以后我就是你爹!”老叫花拍拍胸脯气势如虹,豪情万丈。捡个儿子,给人当爹,他又不亏。
“好吧,那你就是我爹。”
老叫花嘴角一斜,胡渣微微抽动:“叫声爹来听,顺顺耳朵。”
“爹。”小叫花嘟着嘴,囔了一声。
“大点声嘛,你这小娃娃!”老叫花啧啧叹气。
“爹!”
“唉!对喽!”老叫花眯起眼,满意地笑了。
老叫花摸了摸小叫花的后脑勺,吸了吸鼻子,一眼望进前面的街巷里,青石铺路,店面齐整,各色长短不一的幡帘扬动,人来人往,布衣衩裙的妇人,华服锦袍的贵哥儿,粗布短襟的贩夫,一时间讨价还价的絮叨声,高谈阔论引发的爽朗笑声,阴阳怪调的吆喝声,甚至更深处柳巷的娇笑声,赌坊里筛子和铜钱哗啦啦的撞击声似乎都混杂其中,一股脑儿地撞向老叫花的感官。久违的闹热市井气息让老叫花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个镇子看着比以前更繁华了,他却更加穷困潦倒,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生活失败者,活了这大半辈子谁也对不住,老叫花不禁自嘲地扁了扁嘴。
“怎么啦,这里不好吗?临安镇可繁华了,你去讨饭没人给稀的,都给干的!运气好还有鸡腿呢!”老叫花回过神来,用沾满口水的舌头绕了一圈唇肉啧啧赞叹道。
“可你之前跟我说带我去山里住着远着那些有钱的坏人,是你说选块地,刨了石头种麦子,到了冬天打野兔、陷野猪、夹老虎……和陶东坡过一样的日子。”小叫花一把鼻涕一把泪。
“嗐,那是陶渊明,苏东坡!你说的什么玩意?”老叫花一脸鄙夷地看着小叫花,“哈哈,我这儿子是个傻的!”
小叫花闷着气抱着大包袱身子麻利一转,背向了老叫花,小辫子折在衣领里,末尾微微翘起。
老叫花敛了笑,紧了紧腰间的稻草绳,他没有在意小叫花的情绪,双手反剪放在背后,拖着湿鞋往前挪了两步。
“儿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老叫花倏尔开口,语气还是和往常一样轻佻不正经。
“什么话啊?”小叫花忍不住好奇,话里还有抽噎。
“咳咳,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老叫花故作深沉。
“啥意思啊?”
“唉,这个很好理解嘛,就是说真正厉害的人,就是不住在山野乡村,住在繁华的大街上也能觉出他和别人不一样的风骨和情操!”老叫花拍了拍小叫花的肩,一脸自信。
“你说咱爷俩是哪一种?”老叫花一转身又闪到小叫花跟前,鞋底踩得吱吱响,青石板上拖出几片狼藉的水印。
小叫花长得矮,将将到老叫花的胸膛,他耷着头噘着嘴,不想看老叫花一脸调笑得意的样子。
“可我还是喜欢在山里生活。”小叫花对这些文绉绉的大道理不以为然。
“唉,你这小子怎么如此庸俗,朽木啊,朽木!我跟你说啊——”
老叫花一把揽过小叫花的肩,连拖带拽地赶着他往镇上走,小叫花重心不稳,撒开一只手来平衡身子,眼看包袱要掉了老叫花眼疾手快一把提住,和破伞一块夹着。嘴上还是连珠带炮。
“这人呢,不能总在一个地方把自己闷死了,你知道吧,好的坏的见识的多了,你自然就百毒不侵啦。”
老叫花嘴上不停歇。
“更何况你小子啥好东西都没见过,乡巴佬一个,还一门心思想着翻土种地,没出息!”
小叫花听到老叫花对他"没出息"的评价相当不满,任凭老叫花怎么拖都不动了。
“我爹说能种好地就是出息,能抓到野兔就是大出息!能困住野猪就是最厉害的人!”小叫花涨着脸愤愤反驳道。
老叫花看着小叫花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一阵气结,摇摇头,无可救药四个字爬上了他的脸。
“啧啧,啧啧,你吃过德馨园的肉汁包子吗?”老叫花决定更换战术。
“哈?啥呀?肉汁?”前一刻还在怄气的小叫花听到"肉"字一个激灵,眼睛一亮,抬头看着老叫花,他咽了咽口水,最终却只能摇摇头,“没有吃过。”
老叫花看他一副馋样,笑着点了点头。那意味很明显:就知道你没吃过,就知道你想吃!
老叫花松开小叫花的肩,把右边腋下的破伞和包袱往上夹了夹,复而又攀住小叫花的肩膀继续拖着他走。
“那糖人家的冰渍山楂和枣花糕吃过没?”
“甜不甜呀?”
“鲜摘的山楂放在蜂蜜里浸上三五个时辰拿出来又滚上一层厚厚的冰糖渍,大红枣取出核打成泥和上精面粉再用花瓣模具定型,最后蒸出来个个鲜红鲜红的,嗯——那个味道哟——”老叫花眯起双眼一脸陶醉地诱导,“你说它甜不甜,香不香?”
“嘿,嘿,肯定甜,肯定香!”小叫花的眼睛更亮了,他用胳膊擦掉嘴角的一点水渍,猛点了几下头,足下的脚步也主动起来,再不需要老叫花在他肩膀上施力将他向前拽了。
“呐,这些东西呢,这个镇上肯定都有,还有更多好吃的呢,我都叫不出名来,你想吃咱就留在这,还怕吃不上?"
一老一小相倚向前,人潮涌动,罗裙掩稚子,斗笠遮纶巾,扁担催板车。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这泱泱嘈嘈中。
2、
乞丐也是规矩行业,好的栖身地想占的人多,但是地方少,怎么分呢?只有按先来后到的规矩了。这块屋檐或者桥头已经摊了一张破席子,后来的就得换地方了,不能重占。东街一带繁华,人多,商铺多,作为乞丐整天在这一带转悠,不说张嘴就有吃,动动嘴皮子,几句生意兴隆,财源滚滚的话一出来,酒馆客栈里剩下的汤汤水水还是捞的足。
老叫花也知道这个理,哪里人多越往哪里蹭,荒村野岭找口水喝都难,人多了,机会也多,每天总会有两个善心的有钱人心情不错,挥挥广袖让随从撂下几枚铜钱。总不见得会落的活活饿死的下场。
老叫花自然想在东街找个地方栖身,可并不是那么容易。能遮风避雨的地方无非是各种店铺宅院屋檐下、石桥下、早开晚散的市集棚架。东街这些地方有的是,他们每经过一个能打横身子的地方,小叫花都会朝里张望,而总有人会阴暗处翻身冒出来,挥挥手——这已经是我的地盘啦,你们快走吧!
就这样,爷俩一步一挪,走出了东街,站到了西街口的破庙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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