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每年的今日都是想牢记又欲忘掉的日子，卧室的抽屉最深层处那本泛黄的相册存放着你的照片，多少次，忐忑地拉开抽屉的一半又慌忙推回去，反反复复，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却不得不接受我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见面。

爸爸在异乡的留影

在那个相机还不够普及的年代，你留影的照片屈指可数，我们一世的情缘居然没有留下一张合影，实乃我人生的一大憾事。照片是我与你诀别后翻箱倒柜找到的，恍若漂浮在茫茫大海将要耗尽余力那一刻却觅得赖以停歇的一叶孤舟，突然顾不得悲痛，止住无声抽泣的泪水，找来纸张层层叠叠细细包了几层，随即把它藏匿于我将要回程的行囊里，瞬间心里变得踏实，仿佛你不曾离去，记得你有意无意地提起过想看看我生活工作的地方的，是心疼千里迢迢来看我会耽误几天工钱？还是不想打扰我的生活？你终将没能如愿，它让我深责不已的同时又多添了一件终生遗憾的事，不由顿悟：我们永远无法掌控生命的无常，生活的未知，很多事情想好了莫须等，等着等着可能就成了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不善言语、勤劳、节约、顾家、吃苦耐劳在你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每及月末取得工资都如数上缴给母亲养家，毋庸置疑你真是一位好父亲，可你那世俗的重男轻女的思想让我潜移默化地对你产生隔阂淡漠，为了多生一个弟弟，你甚至不惜放弃公职，远离家乡去谋生，从此，你与我们聚少离多成了常态，甚至一年的光阴里只有待到年关将近时你才背着沉重的大包小包行囊，拖着疲惫的倦容风尘仆仆地从远方归来。

习惯是个可怕的事情，知道你的存在，心是安稳的，我们只管没心没肺疯长，流年在上学、放学、吃饭、睡觉、嬉闹、玩耍里充斥又悄然流逝，独独少了对你的思念和牵挂，是的，我们已经完全被习惯你长期不居家的生活，即便期待你的归来，我们翘首以盼的也是你那塞满背包几经长途跋涉从他乡带回来的奇异食品或一些家乡稀有的果子，当然还有你一年辛劳省吃俭积攒下来的工资，那是我们几个孩子吃穿及上学的费用。

那时家里没有安装电话，对于你的确切归期总是不得而知，至今还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倾盆大雨的寒假清晨，慵懒沉睡中的我被打落在屋瓦房顶上响亮的噼里啪啦雨滴声扰醒，起床推开房门，一股芳香的果味迎面袭来，只见客厅的墙角边斜卧着一个鼓鼓凹凸不平的绿色麻袋，走近一看，是满满一袋红彤彤里透着鲜脆的小苹果，难道是你归来？果然屋外长廊的厨房里传来你跟奶奶的熟悉的话语声……哦！你已归家，突如其来的降临算不算平凡日子里的意外小惊喜？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呼雀跃，随意找到一个话题淡淡地问：“这是哪里的苹果？”答：“山东。”一个陌生的地方名，年少的我猜想它肯定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接着问：“为什么带那么多？”答：“因为那里的苹果好吃……”是的，在那个物流不便的年代，在不产苹果的南方海边小镇，这尚算是稀罕物，可你不懂得我是责怪你怎么那么笨？在举国奔赴回家团聚的年末火车站，是如何的拥挤混乱？你是怎样手提行李，肩负这沉甸甸的大袋苹果历经人潮的推搡挤压拥进火车？腊月的寒冬，天甚凉，但我的眼眶里好像有热腾的水珠在翻滚，庞大的雨势逐渐趋小，淅淅沥沥的溅落在屋檐上洒到我的脸颊、滴进眼睛，延绵溜入我的嘴唇里，有点咸又有点甜，我分不清哪️一滴是雨水？哪一滴是泪水？只是内心深深地诠释了父爱如山的沉重……

我想你是恋家的，纵然长年漂泊在外，那也是生计所逼，为了多赚一些钱来养活几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容不得你片刻的松懈停留，每当你逗留家里的短暂时光，你对母亲刚刚蒸好冒着热气腾腾的红薯、温火慢炖的赤豆莲藕大骨汤、泛着金黄又脆又香的生煎盐腌海鱼、散发出浓浓墨香的爆炒鲜鱿鱼是那么贪婪和依恋，透过你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你在异乡日复一日的一天辛劳之后为了果腹违背自己的味蕾吃着那些不合胃口的清汤冷饭，顿时心口隐隐扎疼，这是否就是人生的无奈？我们总是在取与舍之间徘徊，逼迫自己做出艰难的抉择！

光阴荏苒，直到我也背起行囊离开小镇去往憧憬的城市工作时，你依然像浮萍一样四处漂泊不定，有种种理由，曾经几年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相聚见面，那时我以为来日方长的，一味忙着挥霍青春，蹉跎岁月，忘了生命还有无常以及无法逃避的生离死别。

刚参加工作那年

因为身体抱恙，你反常地在那年的盛夏归来。母亲哽咽来电，我惊慌的搭最早航班又转乘汽车回家，你躺在床上，消瘦、脸色苍白无力、疲惫不堪的样子，怎么那么不像我曾经的父亲模样？我强忍泪水故作坚强对你说：“爸，没事，你会好起来的！”你努力的微微一笑：“嗯，我病好了就不出去工作了，该想想在家找一份合适自己的工作……”可怕的病魔是无情的，你还是带着对人间无限的贪恋在我的谎言中逝去，忘不了你多么安静地躺在家族的祠堂里，我抚摸着你的脸，你的手，你的脚都那么僵硬！那么冰凉！

有些告别总来得猝不及防，如果恨，我恨离别来得那么早，有太多的话来不及对你说，来不及给你一个亲切的拥抱，来不及留影一张全家福，更来不及尽一个女儿的孝道……

失去你的世界，遗憾和思念肆意蔓延，站在人潮涌动的繁华街头我想你！倚在海风徐徐的家乡跨海桥梁边我想你！看院子栅栏外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人来人往时我想你！咀嚼着你最爱吃的地瓜时我想你！瞧旁人尽孝陪伴父母时我也想你！你的离去，是无尽的悲伤，那时青葱的弟弟沉着对我说：“爸爸的离去我都能扛过来，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打击我了”该是多么锥心刺骨的痛，才能说出这样的话，那一年，他十八。

一辈子很短，短得我可以细数你与我相聚的日子有多少，时光匆匆，恍惚间你在那一年的今日已经离开经年，天堂的父亲，你还好吗？我挂念你了，咱们共赴一个约会吧，明年今日我们梦里相见，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