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无私天地宽
有人虽然走了,但精神永存;有人虽已年迈,但壮心不已;有人虽居县城一隅,却胸怀家国天下。
夏日的灼热并没有给这座海滨小城造成太大的困扰,清新的海风不时拂过行人面庞,送去丝丝凉意。或许是因为住在里面的人赋予了建筑遒劲冷静的性格,座落在黄渤海畔的蓬莱市军队离休退休干部休养所,一处居住着离退休军人的住所,在山海树花的簇拥下格外生动。呼吸着蓬莱新鲜的空气,如约来到吕会宽老人的住处,门扉轻推,历史的气息迎面扑来,我仿佛进入另一个时代。
是的,一个我不曾经历过的时代。
他的身上留着战争的烙印
如果不是有人指引,我都没发现客厅中的老式木质沙发上躺着一位瘦弱的老人,虽然天气闷热,家中门窗紧闭,他依然是一身长衣长裤,与他瘦弱的身材极不成比例的是两只厚重的双脚,被裹脚布层层缠绕。
生于93年前的吕会宽老人,缓缓从沙发上坐起身,这个1982年11月从内长山要塞区莱西农场离休的正团职干部,向1982年出生的我微笑致意,只在这一颦一笑之间,一个久经沙场老兵的英武之气隔着时光迎面而来。
这是一个把地球放在脑子里的老人,是一个把国家放在心中的老兵。作为一名1945年10月入伍,历经解放战争诸多战役,并在抗美援朝战场荣立战功的解放军干部,他经历了很多事,但他记住的只有一条:感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我活不到现在,享受这么好的待遇;感谢共产党领导的人,让我住这么好的地方。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他有些喘息,在内长山要塞区砣矶岛打坑道时的尘土飞扬对他的肺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伤,当他的女儿提及此事的时候,他严厉呵斥:“这有什么好说的,有的战友得了矽肺病死了,我这点小毛病算什么?”
抗美援朝战场上,一颗子弹与脚背擦肩而过,脚背神经打断,右脚失去知觉,再加上零下三十度的极寒,未得到治疗的双脚从此一直处于麻木状态。随着年事日高,麻木感和冷感日益加重,层层裹脚布甚至热水袋也毫无作用,可我问及他双脚为何如此包裹的时候,他说:“老人嘛,老了的人腿脚都有毛病”,只字不提子弹、冻伤和辛苦。
采访的最初是极为艰难的。
一个眼中只有国家、大局的人,他关注的和记住的是国家那时那刻的状态、是集体那时那刻的动态,他根本不去想自己吃过的苦和经过的生死,他认为那个时代的人都一样,他只是其中一员,毫无特别。当我问到他三次荣立二等功、一次荣立三等功并获胜利功勋荣誉勋章的事儿时,他说:“什么功,那都是集体的功劳,一个人能干什么,都是集体一块儿干的”
没有人生来是斗士
1937年7月以前,吕会宽的父亲在哈尔滨做小买卖维持生计,吕会宽也只是一个生长在旧社会的普通小孩儿。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后,父亲从哈尔滨回到莱芜,用做生意的钱买了点地,想躲避战乱,过个安稳日子。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日寇铁蹄肆虐中华,莱芜也未幸免于难,1938年日军进占莱芜,从哈尔滨回来还不到一年的吕会宽一家过安稳日子的梦破碎了,十二岁的吕会宽开始感受亡国奴的凄惨。
吕会宽的记忆中,日本人十分猖獗,现在电视剧的描述都有些弱化了。老百姓家里的粮食、钱财、家具全部被洗劫一空,日本人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你再小心翼翼的活着,也不一定哪一天就被杀死了。鲁西南那片虽然贫穷但是安详的土地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仇恨在他的心里萌芽,他成了敌后游击队里的一个小兵。
村里有个鬼子楼,里面住了八个日本鬼子,其余都是伪军,这八个日本鬼子决定到哪儿扫荡,定下后再安排伪军执行。吕会宽个子高、又机灵,主动要求打入敌人内部,执行任务。他成了鬼子楼里的一个小跑堂,忍辱负重伺候鬼子。
一天,八个鬼子在饭桌上神神秘秘的说话,并拿着手绘的地图不停的指指点点,在旁边倒酒的吕会宽,装作若无其事的站在那儿,但心里特别紧张,凭着直觉这次鬼子肯定要有大举动,但那鬼子说的是日语,叽里呱啦的他一句听不懂,这可把他急坏了。他趁着倒酒上菜的间隙往地图上瞅两眼,家乡的交通他一清二楚,看到鬼子在地图上标注的红点,他基本了解到他们的动向了,为了保险起见,饭后他又借机去伪军聚集地转悠,听到有人在那儿发牢骚:“明天大晚上的又要去岔口,那破地方,有的罪受了。”听到这句话,吕会宽确定了自己看到的地图路线是鬼子通知伪军扫荡的路线,时间是晚上,于是他赶紧联系游击队的联络员,把这个消息送了出去,第二天,游击队在鬼子设定的路边打埋伏,八个鬼子、100多个伪军全部被消灭,村口的鬼子楼从此不再有鬼子。
1945年9月,莱芜解放,1945年10月,在敌后游击队抗战多年的吕会宽正式参军,从此开始他的军旅生涯。22岁入伍后,历任战士、副班长、班长、排长、副政治指导员、政治指导员、政治指导员、政治指导员等职。曾荣立二等功三次,三等功一次。获胜利功勋荣誉勋章一枚,1982年11月离休。
部队离开家乡的那一天,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才七天,在革命家庭长大的妻子虚弱的躺在炕上,抱着孩子对他说: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吕会宽含泪告别妻女,踏上了解放战争的征程。
淮海战役刚柔并济管理战俘
因为敌后游击队丰富的战斗经验加上在战场上表现突出,淮海战役时,吕会宽被调到新兵团任副排长,随部队负责战地收容工作。新兵团一共三个排,吕会宽主要负责管理俘虏。淮海战役四五个兵团打了两个多月,俘虏多的了不得了。俘虏不是十个八个人,是四五百人,像赶羊一样。战俘们个个如丧家之犬,惶恐不安,他们担心会被枪毙,不知道会被怎么对待,心情极为暴躁,由于我们的战士少,而管理的俘虏多,又没有专门的战俘管理场地,有时候就是在树林里找块空地,战士们持枪警戒,所以管理难度特别大,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引起一片骚乱,后果不堪设想。
吕会宽对分管的俘虏认真负责、耐心细致地宣传我党我军的政策,把煎饼、窝窝头这种当时最好的食物给战俘吃,并且绝对不搜俘虏的腰包,赢得了战俘的信任。有一个国民党副官,带了两个孩子,特别害怕,吕会宽就耐心跟他交谈,并特别照顾小孩,副官终于转变了态度,把藏在皮鞋里的金戒指、金耳环交接给部队,部队给他开了收据,把金子保存好,等走的时候还给他。
但一些地方政府的人,带着大烟土,必须得交公没收。有个人身上带了十斤大烟土,没收的时候他急红了眼,上来就抢吕会宽背的枪,一旦枪被夺走,俘虏人多势众,场面将完全失去控制,机智的吕会宽迅速从身后拿出匣子枪对着那个俘虏的脚底下果断开枪,俘虏顿时吓傻了,蹲在地上呜呜直哭,其他围观的战俘们也识趣的散开。
刚柔并济的管理方法使得吕会宽在人少的情况下完成了数十倍于己的战时俘虏管理工作,由于吕会宽工作做的好,经团委批准,荣立二等功。
朝鲜战场上的生命线
淮海战役结束,新兵团解散,吕会宽调到军里的教导团,以排长的身份参加学习,之后分配到33团的工作队,1950年入朝,参加抗美援朝作战。
淮海战役结束后,吕会宽基本从事的是后勤工作,但是朝鲜战场是不分一线和后勤的。入朝时发了二斤饼干,第三天没了,饿了一天肚皮后,发了炒面,炒面一开始是细面,后来是玉米粒抄了吃,再后来这个也吃不到。队伍里的老红军都忍不住感慨:长征的时候虽然苦,但是起码有草皮可以吃,抗美援朝比长征还厉害,什么吃的也没有,而且零下三十八九度,穿着薄衣的战士们在树林里过冬。
1950年12月,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准备第二次战役。吕会宽在教导团任区队长,负责粮食的保管和发放工作。当时,没有库房和存粮设施,但穿越敌人飞机轰炸、披星戴月从祖国运来的三十卡车粮食、炒面和罐头等物资是一线官兵的口粮,是战争胜利的保障。
为了及时、快速地储藏这些食物,吕会宽带领战士对粮食加以伪装,为了躲避敌机的轰炸,他们只能晚上行动,零下三十多度的土地,山沟里的树枝荆棘把战士们扎的到处是伤,但是比起一线战士冒着炮火向前冲,这点苦算什么呢?
为了将物资尽快发给部队,他们想方设法给卡车做伪装、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不分昼夜向部队抢运,把这批粮食、物资完好无损的送到了前线,发到了指战员的手中。
入朝时志愿军各级后勤共有运输汽车1300多台,仅一星期就损失217台,其中82.5%是被美机打毁的。加之战役连续进行,参战部队不断增加,运输线由开始时的50多公里迅速延伸到500公里以上,供需矛盾非常突出,吕会宽这次粮食抢运,把物资完好无损的送到前线,荣立二等功。
战友都牺牲了,我还要什么功啊!
1947年7月,解放军转入战略反攻。9月下旬,进军豫皖苏边区,吕会宽接到任务,从安徽亳州出发去河南太康押运军饷。时任排长的吕会宽带着一名司机、两名战士一共四人出发,至安徽与河南交界处涿城(音)遭遇十四五人的土顽。土匪以为押运的是子弹,拼了全力来抢夺。缴获的国民党汽车在战场上基本七零八落,这会儿遇到土顽更是瞬间罢工,当时天下着小雨,他们四人被围困在汽车后面,一名叫郑庆洲的战友表现的特别勇敢,拿着冲锋枪奋勇杀敌,四人终于把土匪击退。然而战斗中,另一个战士牺牲了,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头部,他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当场毙命。悲痛的吕会宽就地掩埋了这位不知名的战友,擦干眼泪继续执行任务。四天后,部队要给成功押运军饷返回根据地的吕会宽评立二等功,吕会宽拒绝了,他说:“我的战友都死了,我还要什么功啊?”
现年93岁的吕会宽,从来不看战争题材的电视剧,战场上生与死的较量、那些转瞬即逝的战友,虽然名字已然忘记,但他们都曾鲜活的存在于他的生命里。电视里的硝烟与鲜血会让他联想到残酷的战场、会让他想起那些来不及告别的战友,这是一种怎样的悲痛,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
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时,女儿给老父亲打开电视,这位90多岁的老人看着老兵方队、徒步方队、装备方队、空中方队依次走过,竟然像孩子一样泪流满面,因为过于激动,引发心肺病,他住进医院。
在医院里,平静下来的老人说:“国家强大了,国家昌盛了,我有福气啊,我比那些死去的战友有福气啊!”
采访结束的时候,沙发里一直蜷缩着的另一位老人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没有说话。那是吕会宽91岁高龄的老伴儿,一个鲁西南的红嫂,孩子出生七天后,她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像所有的红嫂一样,为解放军纳鞋、搓麻绳、做煎饼……国民党还乡团屠杀解放军家属时,通红的烙铁向她头上掷来,她用手挡住,手背留下永远的烙印,侥幸逃生的她,看着邻居红嫂被敌人用铁丝穿着两手吊在树上活活烧死,曾亲身经历人间惨剧的他们,对过去的苦绝口不提,对现在的生活充满感恩之心。
临行前,吕会宽起身喂老伴儿喝水,两个经历过生死离别、战火硝烟的老人在蓬莱这座小城里怀着对祖国的热爱、对党的感恩安享晚年。
正所谓“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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