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猫奴

猫奴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一张小脸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肩头的书包带子松垮垮地垂着，快要耷拉到肘窝。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通常可以保持长时间一眨不眨，使得女孩子看上去有些呆。路边挺拔的杨柳树上不时传来几声鸟叫，叽叽喳喳的，和着耳边嘁嘁喳喳的交谈声，猫奴感到心里一阵阵深冷的不屑，快要冲破她的嗓子眼，使她可以不管不顾地呐喊出来。

猫奴一双黑眼睛缓慢地转了转，又很快地收回来。她走得很慢很慢，身边的大同学小同学纷纷蹦跳着超过她，在不远处的转角响亮的吹一声口哨，或是伸出手指扯扯嘴角，吐出舌头做一个鬼脸，然后一闪身消失不见。猫奴从始至终维持着无动于衷的神色，倒衬得周围同学的行为多少有些调皮和可笑。

“快到家了，还是再走慢一点好了。”猫奴停下了脚步，在心里默默地倒数十个数，抬脚，迈步，停下，再默默地数十个数……但回家的路就那么长，尽管猫奴极力延迟进门的时间，短短的几十米还是很快走到了最后一步。猫奴耳边传来二姑挥着铲子娇笑着让二姑夫摆盘子碗筷的声音，呼吸间很快缠绕上粉面疙蚪在西红柿汤汁里游动的油腻感，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快看看，是不是猫奴到家了？”二姑温柔黏腻的声音顺着墙头的爬山虎藤飘了出来，猫奴认命地推开了大门。院子正中的大饭桌上，三三两两摆着碗碟，里面盛着各色炒菜。饭桌不远处的大树上，一只大腹便便的老猫动作敏捷地顺着树干溜了下来，步态优雅地朝着猫奴的方向逼近。老猫一身黄白相间的毛，用二姑的话，“这孩子满身散着佛光呢”。到了近前，老猫伸出长长的舌头，眯了眼，舔舐着自己的前爪，然后优雅地抹了把脸。

“果然时时处处不忘骚气，”猫奴一双眼定定地对上老猫的黄眼球，也不眨，也不肯笑，也不伸手去触碰它软软的黄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直看得老猫“喵呜”一声掉头跑开，“真是讨人嫌的东西。”猫奴在心里鄙夷地说。

猫奴最讨厌的就是猫了，所以猫奴也不喜欢被人唤作“猫奴”。猫奴出生的时候，正赶上二姑喜嫁第二夫，双喜临门，于是二姑眉飞色舞地抱着新养的黄猫，脱口就给粉嫩嫩的小侄女取了“猫奴”这么个名字。

猫奴在大家的招呼下落座，右手机械地取了筷子，眼睛却木呆呆地瞅着不远处偎着二姑的双腿使劲撒娇的老猫。“哼哼。”猫奴鼻孔里溢出一丝冷笑，看着肥硕的老猫在二姑脚下搔首弄姿，手下随意地夹起一根炒得脆嫩的青菜，咔哧咔哧，慢条斯理地用牙齿磨了起来。

猫奴对老猫积怨已久。彼时猫奴刚学会走路，摆着小胳膊小腿晃悠悠地走啊走啊，老猫就在不远处眯着眼晒太阳，肥硕的肚皮上下起伏，在猫奴小身体挪过去的时候“嗖”地起身跳开，跑到另一处歇凉去了。

但猫奴恨上猫，却是后来的事。猫奴上幼儿园之后，交了几个好朋友，其中一个小朋友送了她一只小白兔做生日礼物。猫奴第一次养小动物，还是白嫩嫩、萌嘟嘟的小兔子，她整个人一改往日的活泼跳脱，变得稳重而有耐心起来。猫奴每天都给小兔子喂新鲜的菜叶，追着小兔子满院子跑，直到夜里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放回窝里。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猫奴忙着照顾小兔子，黄猫也忙着交了新朋友——一只黑猫。猫奴和小兔子形影不离，黄猫和黑猫深夜相会。第二天早上猫奴打开兔笼的时候，只看到一堆吃剩的菜叶和几撮沾了血的白毛，以及不远处几粒孤零零的兔子屎。如果不是后来黑猫见天儿就往兔笼周边跑，可能猫奴也不至于那么快恨上猫吧。

猫奴觉得，自己一定是个爱憎分明的人，恨猫，也恨和猫相似的人。“猫是没有良心的动物，上一秒对你搔首弄姿博取好感，下一秒就能挥着利爪挠你脸蛋。”所以猫奴但凡碰见猫，不论自家的别家的，不论家养的流浪的，总下意识地警惕起来，直直地盯着它，注意着它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展开攻击。

二姑那种总是妆容精致笑脸逢迎的人，也是猫奴警惕的对象。“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就像猫的撒娇腻歪是为了得些好处一样。当他们得到好处心满意足的时候，他们就会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并不会留下来继续浪费时间陪你腻歪。猫性可是很功利的。”猫奴眼底的精光一闪而逝，很快一双大葡萄眼又恢复成呆滞无光的模样，仿佛从未亮过。

第二天去上学的时候猫奴走了另一条路。长长的巷子七拐八拐，猫奴爬上那个高高的土坡，黑亮的大眼睛四处张望，最终停在了不远处的木门上。她抓紧了书包带子，飞快地跑了过去，木门吱呀打开一道细缝，猫奴伸进去一只手，熟练地拉开了里面的门闩。

叽叽喳喳的叫声不绝于耳，院子里一群小鸡挥着翅膀蹦跳着聚拢来。猫奴伸手从书包的前袋里掏出一把谷子撒在地上，趁小鸡们低头啄米的时候伸着食指一个个点了起来：“一，二，三，四……”没等她数完，阿婆从屋里拄着拐杖出来，气急败坏地嘶哑了嗓子喊：“又剩一堆毛，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

猫奴跟着阿婆走到院子一角，一堆鸡毛散在地上，蒜皮一般，轻轻地，蜷曲着，随着风微微颤动。猫奴伸出细嫩的手指拈起一小撮，感受到鸡毛一侧温润的触感，四下里毫无血迹。她的眼睛沉默着转啊转，最后定格在院墙上某一处。墙面顶部细微的抓痕吸引了阿婆的目光——却也仅有那一处而已。

“不可能，猫是多善良温顺的动物，怎么可能吃……兔子？”猫奴想起自己急着哭着去求二姑赶走黄猫的时候，二姑脸上惊讶而不以为然的神色。她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眉型描绘得很精致，灼灼的桃色口红在阳光下闪啊闪。猫奴心里突然就生出些错觉：此时此刻的二姑，不正是漂亮美好的化身？那她是否也像那只黄猫一样，有着旁人不肯相信的阴暗面？

猫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猫奴想，二姑与猫，毕竟是相似的：猫为了吃到邻居家的鱼，可以转而对邻居家来送鱼的陌生人曲意逢迎；二姑呢，为了拥有颐指气使的派头，可以转而换个年过三十无人光顾的男人做丈夫。但二姑与猫又确乎截然不同：猫讨人喜欢凭的是乖巧温顺，二姑讨人喜欢靠的却是巧言令色。

“猫奴，我的小猫奴，二姑忙完这阵子，就给你缝个布娃娃好不好呀？”猫奴七岁的时候，面对二姑真心实意无法掩饰的喜爱之情，狠狠地点了点头，心甘情愿替忙碌的二姑照顾了一下午腿脚不利索的爷爷。那时爷爷身体不好，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行走坐卧都需要人扶着搀着。猫奴竭力挺直着小身板，费力地扶起爷爷，在阳光和暖的午后，绕着院子里的篱笆走了一圈又一圈……

很多年过去了，二姑总是很忙，忙着逛街购物，忙着结识新朋友，忙着操持一大家子人的饮食起居，许下的承诺千千万，一转眼就都忙忘了，就像当年那个灵光乍现的布娃娃。唯独那脸上如夏花般绚烂的笑始终迷人，唯独那唇角晕染开的艳红始终性感撩人：是了，美人是不会有错的，温顺的猫又能有什么坏心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