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所简单的乡村小学,是我学文识字开启文明智慧的地方。
学校口字结构,临西一面裸砖院墙,居中安嵌着一扇举着铁矛的栅门,正对校门的一面是两间办公室,北面的一排是教室,南面一小间一小间的是教师宿舍,办公室和教师宿舍相夹的东南角处有一间食堂,在食堂和教师宿舍中间还有一间小储藏室。从食堂的后门出去,穿过一片草地,有一个蓄水丰富的大堰塘和一条宽马路,那里通往学校以外的地方。
学校不大,容纳着村里十个小组的学龄儿童。校园里我读一年级时种下的白桦树,到五年级毕业时,已经堪称参天大树了。风吹过,闪着鳞光的叶片刷拉拉呼啸一片。课间操孩子们散开来,一人守着一棵树,正好把校园占满。
三年级起是小学的高年级阶段,各科都换成了资历强的老师。班主任是一位陈姓男老师,三十多岁,属于学校的中流砥柱。他代我们数学,高个,不胖不瘦,声音洪亮,讲课的时候激情四射,引人入胜,我总记得他半弓起双腿,侧让着身体在黑板上比划的情形。他待我们就跟自己的子女一样,严慈相济,多年以后我们讲起他,任然由着记忆有一种想拥抱的亲切和温暖感。
打小我就是个感性人儿,喜欢哪位老师,哪门功课就突啦啦往上涨,陈老师一直带我们到五年级毕业。毕业前进入总复习,班上挑了十来个成绩优秀的学生住读补课,那间小储藏室临时改成了我们的女生宿舍。在农村,一日三餐都做米饭吃,我们中午和晚上跟其他同学一样放学回家吃饭,只有早餐在学校吃。每天早晨起来,一对人马带了毛巾牙刷说笑着穿过食堂到堰塘边梳洗。
宿舍里一边是用木板搭起来的通铺,床沿足有四、五米长,另一边是一张宽大的朱漆老式床,一位女同学自家送来的,不知道是学校的铺板不够,还是她父母看得娇贵。班主任让我跟她一起睡。
那是一个具有东方古典美的女孩,一把长发简简单单扎个马尾巴甩在脑后,丹凤眼,瓜子脸,似乎还没消耗完的奶膘挂在下脸蛋处,粉乎乎的让人有捏一下的冲动。许是留级下来的缘故,她发育很早,在我那时的印象里,已经有一种丰腴的神态。看见她,就想起墙壁上那副“天女散花”的年画。
有一天早晨起来,她拿梳子梳头的时候,突然嘟起嘴巴生起气来,指责我夜里不规矩,丹凤眼也变成了大白眼。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以为自己夜里发梦呓或是伸胳膊踢腿吵了她睡眠。
“根本不是!。。。自己又不是没有,在别人身上摸摸捏捏干什么!”她看我不明白,没好气地说。
我自幼被母亲娇惯,一直睡在妈妈怀里长大,听她那样一说,于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夜里想妈妈了。可是我和她分头睡眠,就是摸摸脚丫子也没什么呀。
当天晚上脱衣睡下的时候,才发现我的同床上了大通铺。我心生羞愧,因为意识到自己睡的是她家的床。
就在那天深夜,睡梦中我被一声慌张的叫骂声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啾啾啾地象遭遇到黄鼠狼的小鸡仔,窗外射进来的月光照着一个个懵懂无措的小身影,有人开始找蜡烛。
一位中年女教师很快赶了过来。
“是XXX老师。”惊恐过后的寂静里,美女同学声音清晰寥落。
“你看清了?”老师的追问里有一丝不露声色的窥探。
“嗯,就是XXX。我划了一根火柴,他马上吹灭了,我正好看清了他的脸。”她愤恨地,不再称呼老师。
“不乱说。”女老师镇定地走出去,大约在黑暗中张望了一会儿,进来对我们说:“没有,我都察看过了,什么都没有。睡吧,没事了。”
大伙灭了蜡烛,我倒头继续昏睡。
第二天,自习课上,有同学转告我去班主任办公室,她刚从那里回来。一般只有成绩不好的学生才会被老师找去谈话,我胸有成竹不在此列。
“我们XX小学建校有一、二十年的历史。。。”我的班主任老师这样开始他的开场白,从建校历史说到获得的诸多荣誉,一种豪迈感在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心底油然而生。他话锋一转,请求我为了我们学校的名誉,要一辈子保守住那个秘密,对自己的母亲也不要说起,我明白这才是他跟我谈话的核心。
我点点头,答应下来。
“不,我要你发誓!”我的老师强调道。
在我脑海里,“发誓”就跟神前的祈祷、泼妇的诅咒、孩童的表白一样漫不可信,从来没想到这样的字眼会从我所敬爱的教我文化知识的老师嘴里说出来。
我不由地抬起头在他脸上探寻起来,想知道是什么使得他如此郑重。我看见他脸上显露着同样严肃的神情,目光灼厉认真,静默中饱含期待。
“我发誓!”我迎着他的眼睛许下诺言。
放羊娃接过鸡毛信的时候,他不识字,所以不懂得里面装的什么,那么信本身对他来说轻若空无,他只是凭着对八路叔叔的崇敬,跟着一起将它藏匿起来。
我一直信守着诺言,对谁也没有说起过。这件事带给我的切身之利是,同床继续回到了她的床位,再没有对我使大白眼,我感到一阵洗清冤屈后的轻松愉快。
多少年后,我结婚了。某个周末随着先生观摩一场休闲篮球赛,我指着中间的比分牌问哪边是我们的,大伙笑起来,说:哟,妹子还蛮有集体荣誉感的。我暗自追溯自己的集体荣誉感源自哪里,依稀记起那次谈话的开场白,伴着那道灼厉期待的目光。
又过了多少年,网络已普及。某天逛社区网站,一个高中女孩在帖子里怒不可解地揭露性侵过她的小学老师,那正是我老家所在的乡镇,昔日的小学由于生源不足已经解体,民办的班主任回归农民,而当年夜袭女寝的那位老师,就在这所乡镇学校里。还好,读到最后,那个名字不是他,我长长吁出一口气。
记忆的阀门由此打开,再郑重的诺言也有时效性。那封鸡毛信,现在我打开来,才发现里面说的,是要保护一个败类。
这么多年,我一次也没有遇见我的班主任,那些让人陶醉的课堂,我曾经以为自己会深深记住,却渐渐淡忘。唯这件事情,我毫不犹豫应诺下来,偏偏象一道难题,越读越弄不懂。如果重逢,我想站在成年人平等的位置,跟他再次探讨。当年他处理的时候想过什么?同学的家长知道不?女老师真没有看见还是有意放人一马?如果惩一儆百,对其他人是不是一种警示?在我们感叹当今社会那些权盖过法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该反省这里面也有我们自己的一份纵容?
一件让荣誉蒙羞的丑事,我的老师处理的态度就是紧紧捂住,并让我们跟着集体失声。如今我背弃诺言,因为我已经成年,我的女儿也开始长大。当年我们懵懂无知,没人教我们怎样防范,而据统计,性侵案件大多数来自熟人,危险无处不在,我必用我的人生经验监护我的孩子。
如果时光回转,我想迎着他的目光,问:“如果被侵犯的是您的亲生女儿,也这样隐瞒起来么?”
我不知道老师会给我怎样的解答。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那一所乡村小学在孩子眼里那么大,在成人眼里却很小,小到不是同事就是乡亲,所以我也不敢轻易下一个结论将他的处理完全否定。我对他充满爱戴,惟愿他对那位老师有过一场深刻的谈话从而让他悔过改正。如果一切这样圆满,而我的老师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希望他对那时的我补上一句话:“每个人都会犯错,我们给别人一个悔过的机会,要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希望他在他的学生心里种下善良和正义,而不是强权和包庇。
读到过一则报道,说是在美国堪萨斯城郊的一所高中,有28名学生因为抄袭被课任老师判定0分,家长纷纷抱怨反对,校方要求老师改分,这位老师愤而辞职。迫于社会压力,学校董事会举行公开会议,结果老师获得了大多数与会者的支持,更有半数老师表示如果学校满足家长的要求,他们也将辞职。
我没有去过美国,也无意比较国家之间的不同,我只知道一个朴素的道理:无论生活在哪个国家,人们在追逐着满足各种欲望的时候,你不能去伤害别人。而法律就是规范这一切的行为规则,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每个人也都有维护这条规则的责任和义务,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构建出一个真正文明的社会。
而学校,是文明启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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