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以为,对世俗的法律规则、权力制衡以及对能力技术的崇拜超过对个体生命的关注,是万恶之源。每一个生命都来自偶然,又归于尘土,如果把出生和离开比作书的扉页和终章,这中间的每一页留待每个人自己填。
有人记了一辈子的流水账,面包五块、牛奶五块,厚厚一本看完第一页就足见所有了;有人记载得很少很薄,年轻生命的夭折就像是故事刚刚打头,没来得及草草收笔就戛然而止。旧时代的女性父姓加上夫姓成为氏,略去名字,鲁迅笔下有位长妈妈、祥林嫂,凡此种种,都无可考之处了。南京大屠杀遇难者纪念刻碑上,以姓氏加排行命名的不可胜数。庞贝古城地下熔岩凝固的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又有几人留下过名姓。是的,个体的生命太渺小了,在天灾人祸面前几无还手之力。
医学上一个人的物理生命止步于脑死亡,即控制人心跳和呼吸的脑干死亡。当温热的躯体变得僵硬,粉嫩的皮肤变为土灰,呼唤再也不能得到回应的时候。也有人说,一个人的精神生命可以在亲人的记忆中延续,直至最后一个尚存关于此人记忆的在世者离世之时。或可通过器官捐献像小天使一样,继续守护人间;也有通过不朽之功绩和不堪之作品,留存于世。
冬夜锅里的水汽蒸腾,玻璃门外寒风肆虐,朋友说起九月份还亲自去上海看望自己的二姐,十月份在自驾去内蒙古抓药的路上,在一条限速70的公路上超速120码驾驶,翻车殒命于一条沟的惨剧。到120抢救时,已被翻滚的车甩出十几米开外,口鼻流出黄色血液,弥留之际,呼喊口渴的无助和悲凉。他赶回去的时候,是一具停在太平间里的尸首,从医院直达火葬场,他捧着黄色的骨灰盒,洒向了黄河,二姐再也没回家。崩溃的母亲和隐忍的父亲,他没有掉眼泪,笑着说的。
一二线城市容不下肉体,三四线城市住不下灵魂,每天守在格子间的每一个青年,和流水线的每一个工位相比,毫无优越。他决定自己干,把梦想搬到西北离家最近且可以施展的西安。生活是自己的,对身边至亲而言却是独一无二,而浩淼宇宙于渺小个体,每一个普通的砂砾于千变万化的世界都是可有可无,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男孩那个不失倔强尚在妙龄的二姐,就这样在人间蒸发了,有一个同事家人参与的追悼会,而那个91年的姑娘,甚至没有一个披麻戴孝、佩戴挽纱、守护棺椁的男朋友。
初听只是错愕,我好像一直是编程好的驾驶机器人。限速50的乡间小道,没有监控,我也会把车开得中规中矩。而这时候,副驾驶的老爸总会暴跳如雷,催促我加足马力。我甚至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般的错觉。这是一个弯道超车越来越难的时代。我们不是不快不努力,而是明明远远甩开我们的那些人还在拼命努力。于是我们不是一个接一个,而是争先恐后地、你追我赶甚至是你死我活地在计较和争夺。而那些点滴的分秒、蚊子腿肉真的有必要拼上全部身家吗?
朋友的二姐以生命为代价承担事故全责,是啊,成年人要为自己所作所为承担责任。可是这份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真的是这个91年的姑娘该担的吗?敬畏生命,为什么宁夏的医疗资源不能满足患者需求,一定要去内蒙古?敬畏规则,为什么一条限速70的规则没能规避风险,却成为相关路政部门推卸没有做好道路养护职责的借口?敬畏职责,为什么车辆的阻尼以及防爆系统,没能免除这起车毁人亡的灾难?这个女孩对世界没有恶意,她只是按照我们正常默认的操作方法驾驶而已。
生命的有限性是一个遗憾。脆弱的你我如同一棵随时可能被摧毁的芦苇,平凡得好似一颗静静的砂砾。我扪心自问,是否能把当下正在流逝的这一天,视为我生命里的最后一天呢?冬日的暖阳明媚而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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