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靠理想活着,有人靠本能活着。
母亲死后,吴起的理想变成了本能,生命也开始变得简单而纯粹,他走出了逃亡和被驱赶的境地,在世人的毁誉声中成就功业。
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
多年以后,支持变法的楚王死了,眼看八年心血即将功亏一篑,吴起义无反顾地走进了楚王宫,哪怕明知等待自己的是场围剿。
吴起死了,理想活下来了。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曾子在台上讲授《大学》,眼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弟子,瞥向吴起时不禁多停留了会,他有些看不透这位刚来的弟子。
没有年轻躁动,没有阳光开朗,一个毛头小伙倒像是半百老头,紧蹙眉头下方的那双眼睛,仿佛沉寂的泛不起半点涟漪。
吴起,谈一谈你的见解。
哦,做人做事要先正其心。
你的心在这里吗?
我的心,不知道在哪...
你下课了过来一趟吧。
老曾家三代人精研孔子学说,曾参更是夫子的孙儿的监护人,除了协助整理《论语》以外,还写出《大学》和《孝经》等教材。
曾子是道德模范,屡次拒绝鲁国国君的做官邀请,他设馆讲学大力传播儒家理论,想让这个世间变得更美好些,因而遵循孔子有教无类的原则。
来吧,说一说你的过往。
吴起沉默了片刻,讲述起一个关于学习的悲惨故事,他爹靠经商积累起万贯家财,却动不动被有些衙门喊去买单,所以他从小立志要跻身仕途。
老爹死后,吴起各处游走拜师求学,花光了所有的家产不说,结果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自此沦为十里八乡最大的笑柄。
曾子听完了吴起的经历,有些明白他为什么心思沉重,不由得感慨道:有人把读书当成跳板,就有人把教育做成生意...
老师是让当官而不去,学生是想当官而不得,学生看不懂老师的境界,腊肉黍米都能充当学费,老师能看见学生的症结,语重心长地开导道: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去吧,想一想我说的话。
课堂上的话,课堂下的话,衔接起来是一个完整的圆环,然而吴起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给曾子讲述过往经历时,隐藏了其中最为血腥的部分。
那年回家,吴起又是两手空空,他低着头避开村口的人群,嘲笑声却像尖刀般往心缝里扎,委屈和不甘顿时化作愤怒,吴起转过身像疯子似的冲进人群。
吴起记不清究竟杀了几个人,但永远忘不了母亲惊恐的神情,他满身污血地跪在家门口,对母亲撂下一句誓言就逃走了。
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
时光冲蚀着岁月,却冲不淡某些记忆,吴起背负着沉重的记忆,逐渐成为曾子门下最刻苦的弟子,只有他自己知道学馆里没有同类。
曾子以为他倾家荡产、孓然一身,逢年过节也不用回家探亲,望着油灯下勤奋过头的身影,还颇为期待的赞许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有一天,曾子像往常般在台上讲课,外面来了个人说要找吴起,吴起看到那人不禁脸色大变,两人走远之后由争吵变成了拉扯。
吴起没事似的回到课堂,曾子却没有继续讲《孝经》,他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等到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气得儒学宗师破口大骂道:
滚,你不配做我的弟子!
曾子的孝顺是出了名的,当他知道吴起家里还有老娘,老娘过世了竟然不回去操办,这种人和禽兽有什么两样,亏得自己以前还如此器重他。
吴起收拾行囊离开了,他没有回到卫国给母亲守丧,因为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小巷,想起自己逃亡前撂下的誓言,悲恸和不甘再一次涌上心头。
天地辽阔,吴起却被天地放逐了。
精神的载体是身心经历,身心经历同样牵拽着精神,丧母之后的吴起再无牵挂,身心经历的细线绷断了,精神像风筝般轻盈地飘向理想。
他埋葬了卫国的不堪过往,抹掉了被曾子驱赶的阴霾,将学识见解剥离出来加以圆融,又利用曾子在鲁国的声望接近鲁君。
一个崭新的吴起诞生了,舍弃身心牵拽而全靠理想活着,天地倒转之后仿佛阴阳易位,严密的秩序在他眼里漏洞百出。
数年后,齐国出兵攻打鲁国。
吴起:我想做主帅。
鲁君:你资历太差了。
吴起:我能力够强。
鲁君:你能力有多强?
吴起:干不死齐军,就干死自己。
鲁君:听说你妻子是齐国人?
吴起:马上就不是了。
有人说他休了妻子,有人说他杀了妻子。
吴起抓住机会当上了主帅,一战打得齐国大军丢盔卸甲,他成功地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然而却开始遭受人品方面的非议。
杀妻求将的流言越传越广,鲁国百姓的骂声层出不穷,鲁君在解除了紧张局势之后,也觉得要是让吴起继续统兵,礼乐之邦的美誉岂不成了笑话。
大局掺杂进各种小情,从上到下要求罢免吴起的军职,吴起对这个小国没有多少留恋,临走时笑道:你们还以为周礼是啥先进玩意呢。
礼崩乐坏是一场混乱,却也是各凭所能的一次释放。
一战功成换来的名声,成为吴起游走列国的资本,当他背着行囊来到魏国,看见了常人看不见的端倪,吴起知道自己的机会又来了。
他穿着白衣站在魏文侯面前,谈论治国治军策略时针针见血,魏文侯极力掩饰想当霸主的野心,胡乱地摆摆手说道:寡人不好军旅之事。
您现在制作的盔甲、戈戟、战车,既无威力又不够灵活轻便,用来打仗就像小狗搏击猛虎,光靠激昂斗志是很难取胜的,这决然不是明君会做的事情。
吴起说完这番话,魏文侯笑了。
你去河西吧,先拿秦国练练手。
魏国的河西,秦国的河东,两国常年在此撕咬而结下世仇,吴起到任后睡觉不铺席子,走路不坐车子,生活标准向最低级的士卒看齐。
士兵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将军,行军时和他们一起背粮食,演习时和他们一起睡田埂,秋冬时节的夜晚寒霜袭人,同样会砍几段树枝盖在身上。
大战前夕,吴起登上高台检阅队伍,看到年轻的士兵们在发抖,有些人是亢奋,有些人是惊恐,他神色坚毅地冲着众将士吼道: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一战攻取秦国五座城池,魏文侯任命吴起为西河郡守,这些只是他们成就功业的开端,吴起的能力,魏文侯的野心,两相融合还需要更多的证明。
一次又一次的率军作战,行动和静思逐渐在交融提升,吴起将儒学和兵法贯通,改革兵制创建出魏武卒方阵,严守兵不在多而在治的原则。
有人风花雪月,有人醉生梦死,吴起始终屹立在河西战场,凝视着魏武卒在血火中成长,不断地告诉他们:师出之日,有死而荣,无生而辱。
一位士兵受伤了,吴起亲自用嘴巴吸出脓血,事迹传扬出去之后军民振奋,伤兵的母亲却哭得肝肠寸断,旁人眼里的荣耀在她看来是催命符。
前些年,吴公曾为我儿的父亲吸脓,他父亲打起仗来勇往直前,直到战死沙场,吴公现在又来给我儿吸脓,我真不知道他会死在哪里啊...
曾子讲的先正其心,还是被吴起当成跳板了。
秦国倾尽五十万大军反攻,被吴起统帅的五万魏武卒打败,自此蜷缩在关陇地区苟延残喘,直到三十年后被卫鞅妙手回春(见秦岭一白.商鞅篇)。
河西无战事,吴起在赞誉声中走进魏国国都,半个多月的路程走了近二十年,他的脚步从未有过停歇,终于看到理想在朝自己招手。
他的资本不光是辉煌战绩,还有涵盖治国用兵的《吴起兵法》,曾经器重他的魏文侯死了,秉承霸业的魏武侯应该更需要他。
三苗氏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修政不德,武王杀之。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吴起说完这番话,魏武侯听得连连点头,仁德也好,兵战也罢,修文备武是国政的关键所在,吴起在说自己有能力出将入相。
相国的职位没有给吴起,而是交给了魏国驸马公叔痤,吴起还没从落选的沮丧中走出来,忌惮他的公叔痤已经开始挖坑了。
公叔痤在魏武侯面前夸赞吴起,说如此厉害的名将必须稳住,不如挑选一位公主嫁给他,君臣结亲自然不会有二心了。
继而邀请吴起来家里做客,公叔痤在刁蛮公主面前装孙子,吴起看着那副舔狗模样直摇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低三下气。
哥在外面是相邦,回到家屁都不是啊。
没过多久,魏武侯准备将公主嫁给吴起,吴起嘟囔着表示不愿意娶,魏武侯想到公叔痤说过的话,满是狐疑的眼神逐渐变得冷淡。
吴起走出了魏国王宫,清凉月光洒在宽广的台阶上,身后是一道孤单而曲折的影子,或许他早已忘却了身心情爱的滋味。
自从那根细线崩断之后,他一直在轻盈地追逐着理想,生活落寂,生命饱满,如今再要套上一根金链子,吴起还能继续成为吴起吗?
既然嫌隙已生,还是离开魏国吧。
听说
世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
它只可以一直的飞呀飞
飞得累了便在风中睡觉
这种鸟儿一辈子只可以落地一次
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吴起,在楚国落地了。
楚悼王是个很有抱负的人,在楚国动荡不安时期登上王位,外部有三晋联军的打压蚕食,内部有老旧贵族的激烈争斗。
他痛恨魏国,却不仇视魏国,因为魏国经过一系列变法而强盛,这正是楚国最需要学习的地方,不然空有庞大疆域而国力稀碎。
楚悼王听说吴起来了,摆出最高规格的接待礼仪,无需做什么证明,不用娶什么公主,吃完饭就聘任他为楚国的相邦。
吴起接过沉甸甸的相印,内心反倒出乎意外的平静,半生奋斗为的就是这一刻,真正降临时竟是如此的自然而然。
你说怎么弄!咱就怎么弄!
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吴起开展了一场强硬的变法活动,修订法令、削减爵禄、裁撤冗员、禁止拉帮结派、杜绝私人托请...
世间万事就像排列组合,有些排成了金字塔,有些排成了橄榄球,稍作调整便能盘活全局,人人心知肚明却又放不下得失。
这是人道和天道的较量,不管过程是缓和还是激烈,终究都要回归到平衡点,其中最为残酷而深彻的方式,莫过于一次次的全部推到重来。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物极,必反。
楚国的资源得以调整均衡,逐渐从积贫积弱走向富强,南平百越、北并陈蔡,逼退三晋,攻伐秦国,颇有恢复庄王霸业的趋势。
整整八年时间,吴起几乎没有停歇,更不懂得什么享受,他的生命仿佛是用来燃烧的,同样烧干生命的还有楚悼王。
熊疑静静地躺在病榻上,吴起默默地的伫立在旁边,他们耗费心血让楚国焕发生机,却依然不过是日食三餐、夜卧三尺。
吴起笑了,熊疑也笑了,或许这就足够了。
楚悼王死后,老旧贵族们看到了机会,想要夺回昔日被削减的福利,必须扳倒挡在前面的吴起,哪怕楚国再次陷入动荡不安。
人心往往就是这般矛盾,仁义礼信说起来愉悦而动听,真让做到雨露均沾却又很难,好像多寡悬殊才能体现出优越感。
功成身退还是舍命相护?不同选择意味着不同的结局,吴起孤单地矗立在相府庭院里,仰望满天星月仿佛是在寻找答案。
还是老师说的对啊,意诚而后心正。
曾经,我以为被天地放逐了
后来,发现这是天地的拣选
自我,忘我,无我
没有牵挂,追逐理想
游走列国,死死生生
终极意义是什么?
或许是将时代推动一点点
不是旁观者,不是从众者
我,吴起,是推动者
那就最后再推动一次吧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了,听到吴起在对着影子喃喃自语,这位集功业和毁誉于一身的男人,在历史长河里几乎没有同类。
喝完一壶蜂蜜水,吴起的眼神里闪烁着流光溢彩,他换上一身白服走向了楚王宫,日出东方就是楚悼王下葬的时分。
老旧贵族们看见吴起来了,纷纷举起弓箭朝着他乱射,吴起径直跑向楚悼王的尸体,一人一尸都被射成了刺猬,这些也被太子看在了眼里。
太子立,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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