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间,最究竟的不同,是认知的不同。
最近有一些新读者,读完文章后,在后台的评论,或者感谢,或者讥讽,都是相信我在输出一种价值观。我再三说过——虽然无法阻止人们不相信——我对输出价值观毫无兴趣,因为我知道认知边界不可跨越。
是的,认知的边界是不可跨越的。
所以那些跨年演讲,其实不可能去挑战大众的认知边界,相反,它们就是把你愿意相信的东西,换一些高大上的说法,然后重新说给你听。
你以为被说服了,其实你本来就相信。
你以为你发现了,其实你现在就经历。
比如对一个天天 996,年龄 35,生了二胎,背了房贷,非常非常辛苦,非常非常吃力的码农;或者对一个才借了 12%高息贷款的小老板,她刚辞掉唯一的小工,决心咬着牙也得把自己的小奶茶店撑下去,因为不敢告诉本来就反对她开店的父母自己三十二岁还没结婚,却已经亏光了所有的积蓄。
你对他们说,新的一年,是“攀岩模式”,而不再是“电梯模式”了,那他们眼里是会立刻迸出泪光来的。
其实说一句,日子越来越难,就行了。但这样平实的表达,配不上口袋巾,袖扣和戗驳领的西装。
关键要找一些他们说不出来的词,谈他们说不出来的感受。他们在关了灯后,睡意总是不来,今天过去,愁绪不走,而且明天又难免有新的失望和失败。
不仅失败,而且要独自承受失败。
不仅失望,而且这失望难对人说。
已经尽力去拖,但希望越拖越远。
日子越来越难。
所以披挂起来,鲜亮上场,用精致的词汇包装好他们的痛苦,然后还给他们,当做自己的创见,在他们的泪光中,流量大涨。
他们一年以来认知了痛苦,所以就在他们的痛苦里跳着踢踏舞,用高深的词汇,凝重的神色深刻的语气和大幅的 PPT,一个个节拍地砸出来,这是真正的巧言令色。
自古以来,这都是真正聪明的商业模式。以前说帝王,现在说众生,以前说求取仙丹,现在说塑造认知。
你可以在认知的范围内去说服一个人,甚至改变一个人,前提是你们的认知有交集,而且你又聪明,知道要留在这个交集之内去说服,去改变。
但是在边界上,认知的冲突不仅激烈,甚至往往都是六亲不认,暴力收场的。
处理认知边界最好的办法,是隔离,而不是跨越。
这就是所谓“客户群”概念的由来。不同认知边界的人,就构成了不同的客户群。很难想象读食指和海子的诗歌长大的少年,会捧“攀岩模式”的场子,也很难相信支持锤子手机寒门逆袭的人,会热爱用一部 P30 表达权威的情绪。
总的来说,每一种盈利模式,都是在迎合特定认知边界的人群。
这个被界定出来的人群大,需求刚,周转快,供给独,符合这四样,就是好的商业模式,至于这是不是好的道德,不是每个群体都会在乎。
大量认知不独立的大人群,他们想要改变一直遭受挫折的人生的需求,时刻都可以有新知和思考的高周转,成为信仰或偶像的排他性认知来源,这何止是一场跨年演讲。
这是宗教或主义的商业模式。
听不听那场跨年演讲,其实本质上是——你是否相信情绪,思考和技能这几件事,可以不经独立,而假手于人。
对,人的独立,除了生理独立,还有这三个重要的独立性——
情感独立,思维独立和技能独立。
情感独立,意味着你能独立处理恐惧,期待,喜悦和悲伤。孩子是做不到的,豆豆晚上睡觉听见异响,总是迫切希望我能过去保护她,给她安全感,给她合理的解释,然后她就很快释然又沉沉睡去。但如果她自己一个人,她难免开亮小灯,提心吊胆,胡思乱想。
孩子这样是很正常的,家庭教育的重要一项就是如何在安抚中,去建立孩子的情绪独立。
但情绪不独立,绝不只限于孩子,情绪独立的成人,和思维独立的一样少。
思维独立是理性上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因为稀缺性一目了然。冀盼用别人的思维取代自己的,勇于跟随而怯于孤立,如果别人否定的,自己往往也否定,哪怕别人否定的就是自己。别人肯定的,自己往往急于追随,哪怕别人其实只需要炮灰。
思维的独立性不是与生俱来的,通常需要渐渐培养。但也有超高天赋者,一意识到自我,思维直接独立。
技能独立,就是通常所说的一万小时。如果中间有方法和路径的指导,有练习和强化的设置,那效果可以倍增。但就算没有,一万小时也够了。一万小时虽然非常寂寞,但同样又非常可靠。虽然非常可靠,但又很少有人可以坚持做到。
因为真正的努力,其实超出了大多数人对于这个概念的认知。
霍金和史铁生不幸失去了生理上的独立性,他们如果没有护工或者药物的支持,可能活不了多久。但他们的情感,思维和技能的独立性又是如此卓越,令他们在精神世界永恒地强大。
但是更多的人,虽然拥有最自然就能获得的生理上的独立性,但是却没有建立情感,思维和技能的独立性,或者大多不能完整地建立三项,所以实际上,他们虽然非常平顺而从众,但其实也非常固执和孤独。
没有建立起三项独立性,就一定会依赖什么。
烟瘾,酒精,情色,乃至强迫症(无论是强迫性情绪还是强迫性行为),不完整的人,总有一些依赖性,来支持那无法独立的精神世界。看到一个人的上瘾性,就知道一个人是真正的需要这些才能支持下去,这些对他们来说,是必需品。
能够获得四项独立的人,其实不多见。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不独立,这也属于正常范围。
但如果这样的缺失非常严重,或者近于完全的缺失,则实际上就是一种心灵的残疾。
像是生理上的残疾一样,心灵上的不健全,也会让人需要外部持续的支持。
一旦得不到,当然就加深了内心的孤独,一旦不能稳定地得到,也就增加了内心的不安全感。问题在于,只要是外部的,就不能保证时时和稳定地得到。
所以只要是不能认知独立,就肯定会有孤独感,会有不安全感,会引导他们去依赖一个外部的“权威”。所以那个人就要使用象征着权威的大屏幕ppt,大开角衬衣领和大词汇。
犹如偶像就要装裹金身。
我还记得我是如何认知独立的。
首先,是因为我自己。
我在沉闷的黑暗中,深信光的存在,所以少年以来,一边秉烛夜行,一边说服自己,我的灵性孤独,然而必有它的宇宙,只是相距太远,隔绝太深,暂时见不到,见到的未必是真,未见的未必是假,且化为孤灯,以待来日。
其次,是因为我太太。她就是我人生初见的那束阳光。阳光看似柔弱,但对于黑暗,是绝对性的力量,没有黑暗可以阻挡阳光。而且只要黑暗越黯淡,那阳光也就愈耀眼。她以她天然完整而独立的人格第一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黑色短发拂过黑色的双眼,令我看到久盼的那个宇宙,从她心灵中无数个恒星发出的阳光如此强烈地照彻我的内心,点燃了我自有的宇宙,令我手中烛火,在这光中都成了晃动的阴影。
最后,是因为我女儿。她在多年前的今日出生。我就是她的接产士。本来我只是想参与其中,不令我太太在生产中感到孤独,又得以和女儿说第一句话。
可是我至今记她降临的那个瞬间,她以无比的弱小,却竟然能跨越生死的界限,从母亲的身体中奋力而出。从一个我和她妈妈谈论的一个概念,成为现实。
就在那个瞬间,我建立起了我的哲学观——
“现实是意志的投影,意志是生命的特权。”
于是我完成了认知独立。
随后我几乎立刻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从新东方辞职,义无反顾地结束了依赖外部提供安全感的生活,转而依靠自己情绪,思维和技能的独立,从此真正了解和完全接受了外部的不确定性。
像是以一叶孤舟而入大洋,却丝毫不觉得危险,只觉得自由。
那个瞬间,其实才是我真正的跨年。
像是第一个猿人,懵懂地站立起来,不再低头,而是举目望去。
第一次看见了其实一直都存在的无限森林。
看到许多飞鸟从远方高天的云里穿过,那猿人眼里流下热泪来。
没有 PPT和戗驳领,猿人无声地完成了他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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