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初』
太阳雨。
他,赤脚伫立池中,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延而下,流入眼睛的雨水叫醒了他,自浅水区步入深水,这段不足三十米的距离,他走了近半个小时,水逐渐漫过他的膝盖、腰部,到达肩部,他手中握着一朵枝干短小的黄玫瑰,受到冷水的刺激,水中的心跳声使他的呼吸更加急促。他平复了一会儿,浸入水中,找到当年那个洞口,那个改变了他生活轨迹的洞口如今已经装上了乳白色的防护网,他把玫瑰插上去,潜入另一水域,黄玫瑰脱出防护网,浮出水面,随着水面上上下下,像在海里迷失了方向的星星......
玫瑰里流出血来,星星受伤了,染红了天空。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他已习以为常了。
“姐姐,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是会痛?”南初拿起姐姐的照片,思绪再次回到了那天。
那天,是姐姐生日,我们去了一起常去的那个游泳馆,和往常所不同的是,这次我们没有一起步行回家,没有再路过那家经常一起光顾的店。姐姐死了,溺毙,我发现,当我用这些冰冷的词时,我的心也可以同它们一样变得冷静。走了,去了,丢了,都会让我有一种错觉,她还在,在我身边,她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她。这让我变得不能专心,长此以往的话,脑子会被回忆吃掉,变得迟钝,我不想变成一个最后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的傻瓜。
于事无补的救援仍旧让我充满希望,万一呢?奇迹是存在的吧……再等等就会有的吧……
这样的希望也许从一开始就是绝望,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人已经是没救的了。”
“再试一下吧,那孩子很善良的,再试一下吧。”泳馆的叔叔说道。
医护人员无可奈何的苦笑着说:“活过十分钟就是奇迹了,有的婴幼儿在冷水中最长也就能撑一个小时,现在的情况,还是不抱希望为好。”
我怕极了。在姐姐消失水面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默默看着水面平静下来,凑近些,念姐姐。姐姐没有回答,我慌慌张张地用石头砸向灭火报警器,警报声蔓延开来,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好奇怪,姐姐去哪里了?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死死地。
滴答滴答——一股液体顺着裤管流下,温暖一阵子后便是刺骨的冰冷。
有些事记得很清楚,颜色,气味,画面,有的怎么努力回忆都不记得了——声音,姐姐最后说了什么,周围的人在交谈什么,我不记得了。
“爸爸,姐姐去哪里了?”
父亲一巴掌打在我的背上,空响一声,我咳嗽着,母亲护着我。我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但我感觉不到疼,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姐姐——她到底去哪里了?
“这么晚了,你们去那里干什么?”警察蹲下轻声问我。
“今天是姐姐生日。”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们下午进来的,一直没有出去。”
“那清场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我指了指堆太阳伞的地方,说:“那里背后。”
警察站起身对父亲母亲说:“节哀吧,结论很明确,被水循环管道吸入,和管道连接的是个水泵,每天夜里十点结束营运后,在十二点的时候会自动抽水净化,吸力太大,是没办法的事。就算当时有大人在身边,也拽不出来的。”
“没办法的事?就说这么简单一句就算了?”父亲忍着怒气。
“没有防护网固然有游泳馆的部分责任,但在深夜,避过检查,有孩子的原因,你们家长也是有责任的。”
“那您的意思就是,换个时间的话,孩子这样被吸住,才是游泳馆的全责是么?”母亲冷冷地说道。
“请您理智一些,要是你们时刻都知道孩子在哪,也许悲剧就不会——”警察还未说完,母亲抓住他的臂章,一把扯下来,扔到地上。再要扑过去时,被父亲从侧面抱住,母亲挣扎无果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痛哭起来,父亲沉默不语。
葬礼办得很简单,宾客中有不少姐姐的同学,但我一个都不认识,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个站得远远的男生,他在葬礼结束之后送了我一张自制专辑——《什么什么之舞》,后来认识更多字的时候,才知道那两个字念“骷髅”。他说姐姐很喜欢,其余的便什么也没有讲,离开了。我反复听过很多遍,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因为姐姐长哼的那首,不是这个,想再去问他时,发现我对他一无所知,连他的名字都是。这起溺死事件后来被报道在报纸上,我悄悄把它藏进包里带走,还有一些看不懂的地方,不敢去问,怕惹人伤心。
经过一段时间,把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完之后,我们就搬了家。离开了绀青市,去了秋草市。完全不一样的城市,不一样颜色的天空,不一样味道的空气。我渐渐没有那么时时刻刻回想这件事了,这让我感到放松,我想时间会淡去一切的吧,因为家里来个人就这么说。
我和父母的关系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我不知道要不要主动地去找他们沟通,每当我觉得自己准备好的时候,一种莫名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他们是不在乎的吧,他们其实没有那么爱我的吧,人也许都是最爱自己的吧,我不过是偶然来到这个世上,降生在这个家庭里的吧。
我想追溯这样的想法从何而来,是姐姐么?
姐姐也是被这样对待的吧,在脚受伤的时候,仍被要求缠上绷带继续跳舞,永远都斥责她的动作不够标准,母亲就是这样的,没有赞赏过姐姐一丝一毫,尤其是在母亲竞争教导主任的那段日子,全世界都让她不满意,饭勺的滑落都会引发一场风波——为什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让她操心。现在的母亲似乎已经习惯过这样平淡普通的日子,已经不再那么争强好胜了。
可是我想,最让我接受不了的,应该是那件事吧。
姐姐说过,其实我并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儿子,而是姐姐五岁时,告诉他们她很孤单,希望有个弟弟为伴,恰逢有个亲戚抚养无力,我是从那里抱养来的,要是缘分不让我们在一起的话,根本就是陌路人。这对当时的我冲击很大,可是姐姐一直抱着我,说:“不怕,不怕,姐姐永远陪着你。”我安心了不少,紧绷的神经总是可以在姐姐这里得到舒缓,我习惯于她在我身边。
高中毕业以后,我便没有继续学业,到处打散工,我希望可以不依靠“别人”,自食其力。父亲母亲刚开始也会大骂我不争气,但见我无心读书,也就作罢了。
我与父亲母亲之间,渐渐由一周两个电话变为一周一次,再逐渐变为半月一次,要说的内容也寥寥无几,几乎每次都是那永远不会变的几个问题,已然有些厌倦了。每次打电话都觉得是件伤脑筋的事。
不过有时候我也会因为和父母之间淡漠的关系感到放心,这样的话,对姐姐的遗憾就不会再次重演了,我就不会再次受到那么痛的伤害了。有哪个人是喜欢痛的呢?
『邵阳』
“恭喜哦!你要当妈妈啦。”
“真巧。”邵阳苦笑了一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摩擦着,温暖着,眼含泪光却一滴没掉。
“害怕吧?”护士小姐温柔地问。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微笑着,细汗在她脸上蒸发,升腾起柔柔的韵。
“哈哈,第一次当妈妈都是这样的,注意放松哦……喏,这是宝宝的照片,收好哟!”
她拿着照片,左看右看:“是在哪里哟!都是一些光斑......”
护士小姐指了指照片,并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距离,说:“其实只有这么小哟。”
“怎么还是这么小呢?”就那么一点点,就这个东西最后会变成一个人?
邵阳上了公车便有人让座,她便把头靠在前方座椅,忍耐着身体的不适,稍有一点放松,她便睡着了,夕阳把她的轮廓勾勒出了光晕。
在市中心的平西街路口下车后,她鬼使神差般地走进一家婴儿用品店,明黄色的灯光照得店面熠熠生辉,在暖暖的灯光下,奶粉和香皂混合出一股清新的奶香味,里面的色彩几乎都是淡淡的暖色系,她细细慢慢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软勺、双儿碗、袜子、奶瓶、抱被、手套......嘴边一直挂着念:“好可爱,怎么会这么小。”
刚开始还有店员不停地跟着,但当大家望望空空如也的购物篮,便心里有了谱,这个女人一定不是妈妈,已经当妈的是没有时间慢慢挑的,八成是挑了送礼的吧,真是麻烦。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邵阳终于出来了,她挑了一双超小的袜子,柔软的棉质感让她放不下,卷边用细线绣出黄色的小花和绿色的小叶子,明明还不知道要不要生下他呢,就已经开始想要给他挑东西了。邵阳从包里掏出了离婚协议书,揉作一团,又展开,撕得粉碎。本来今天要去说出口的,要去质问他的,要做一个了断的,要不是这个小怪物的出现......现在一切都变得如此不同,要如何做,我还要再想想,再想想......
这棵树,他在这里等过我,那天我迟到了好久,他都没有生气。
要不要回去呢?再走一会儿吧。
要是把离婚协议书拍桌上,他一定会比我还高兴吧。
邵阳走了回去,到家已是十二点了。居然没有一个电话,连虚伪的掩饰都做不到了么?她站在家门口,下了决心似的把门开开,还是空无一人,一片漆黑。你不是早该习惯了么?邵阳问自己。她没有换鞋,径直走进卧室,把自己摔在床上,蹬掉鞋子,不停深吸深呼。这是人过的日子么?
她猛然盘坐起来,眼睛环视周遭,立刻套上鞋子开始收拾行李。
她脑海里一直不断回忆过去的细节,顷刻间,一切百思不得其解的结都解开了。为什么总是忙,为什么总是不回家,为什么回了家都是带了朋友,为什么总是累,为什么总是要我体谅他,结婚六年了,到今天才有孩子。喜欢男人又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进入异性婚姻!
邵阳将衣服奋力扔进箱子。
今天之前,这间屋子还没冰凉到这种地步,现在已经寒到无法入睡了。
走到门口,她回头看看这里的一切。又开始担心起来,他不会饿死吧。我不会错怪他吧。她赶紧把门关上。不会有错的,松雅说看得清清楚楚。
邵阳拖着箱子住进了一家小旅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小荷包”,存款还够生活好一段时间吧,但还是要节省一些比较好。
摸摸口袋,早上在医院收到的名片----“The P patron saint”?
邵阳上网查询了一下。
现目前崇尚的一种“拉玛泽生产呼吸法”,让产妇在分娩时将注意力集中在对自己的呼吸控制上,适度放松肌肉,加快产程,这个时候,丈夫握住妻子的手,同步呼吸,陪伴妻子渡过难关。此方法让丈夫了解到生产的不易,不过对于很多男士来说也受到了十足的惊吓,妻子痛不欲生的吼叫,咬牙切齿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紫红色婴孩,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们这群人有个名字———“The P patron saint”。从雇主发出邀约的那一刻,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将会涵盖一切。在医院递单子,细致对比各种身体指标,爱心餐,陪同雇主呼吸训练,在产房与之共同奋斗,如雇主需要的话,还可以帮助她们用摄像机记录分娩过程,并后期制作将一些令人不适的地方剪掉,让丈夫体验到部分,而不是全部。因工作忙碌而不能到场的丈夫们,不能亲自出面的男友们,晕血而不能直视的男人们。一部分人的缺失,会有另外一部分人涌上来。
邵阳瞪大了眼睛:“这年头啊,真是干什么的都有。”
第二天,邵阳睡到了晌午才起床,模糊看了手机一眼:“啊!这么多未接啊!”她回拨过去,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打这么多电话都不接,不想工作就不必再来了。”
邵阳呆坐在床上不动。无奈地说了句:“这年头啊,只有工作不会忘记你。”
“我一点都不想哭。”邵阳对自己说,“我只是有点想杀人而已。”
说完往床头一倒,使劲地蹬着四肢,像一只翻不了身的青蛙。
『南初 & 邵阳』
阴天,他望了一下天色,又瞥了一眼时钟,此时一只穿着粉色迷你足尖鞋的狮子猫跳进他怀里,蹭得他一身白毛,他把它提进卧室,出来的时候将门反锁上,他盯着钥匙,想了一下,又把钥匙转回来,继续回到电脑面前工作。又过了许久,他站起身来,仰头的瞬间,关节作响,他扯了扯黏在屁股上的牛仔裤,朝冰箱走去,抠开啤酒灌入喉咙。
门口有轻微的声响,他走过去往猫眼探了一下,把门打开。
“实在抱歉,坐公车的时候睡过站了。让您久等了!”邵阳解释着。
“哦,进来吧,我并没有在意。”
邵阳打量着眼前这位男子,白色的T恤罩在他的身上显得有点邋遢,不过刚好可以把他的锁骨展露无遗,微弓的背也丝毫不妨碍他的身高。半耷拉着眼皮,一副瞌睡相,黑眼圈大概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吧……
换鞋进屋后,邵阳流转的目光停在了一处。没有得到应允便径直走向那幅画。
画中是一个女子,水没过她的鼻子,却丝毫没有惊慌,湿润的头发贴着她的颧骨,其余的浮动在水面上,那双眼眸坚毅的眼神真是令人难忘,与其说是个人,不如形容是兽更为贴切,对!她就像是一只鳄鱼!
“大多数人看到鳄鱼一动不动的时候都认为它温顺乖巧,其实它的视觉、听觉都很敏锐,动作十分灵活。”邵阳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些。
“我不太听得懂。您是研究动物的?”南初用莫名的眼光盯着这一位怪异的女士。
“做艺术展览的,名画啦、摄影啦、书展啦,什么都有。看多了,就会有感觉了。”邵阳怀疑地问道:“这不是你画的吧?”
“是我画的,反反复复重画了很多年。”
“这年头啊,真是奇怪,没有灵敏的触觉也可以画出这么有神韵的画来。”
“因为我只记得这个了。”
“嗯?”邵阳不解。
“我姐姐,很多年前一场意外走了。”
“抱歉。”
“没事,不过刚才你说......”
还未等他说完,邵阳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毕竟不是来这里闲聊的,绕开了:“服务内容都按照我的意愿来吗?”
“当然。不过没有经验的情况下,为胎儿安全着想,还望能配合我们。不过我们也不是万能的,意外随时有可能发生,非我方责任概不负责。详细的可以阅读我们的细则,再签合同。”南初在桌上用双手把合同推向邵阳。
“带着礼貌的官方。”
“刚才那些是公司要求背的。”
邵阳无奈地笑了一声,用眼睛随便扫了一下合同,却死盯住了价格那一栏。“这年头啊,怎么生个孩子光是照顾个人就这么贵。”
“这个的话......”南初看她的态度,心想,刚才是谁那么大口气的,“其实现在您的状况还不必专人照顾,这样能节省好大一笔费用。”
“我再考虑一下,明天再和你联络,可以吗?”
“好的。”
『邵阳』
邵阳出了门口,不停地回想,画像上的眼睛似曾在哪里见过?多年前的意外?姐姐?邵阳从包里翻出名片,仔细地看着——南初?难不成他是那个人的弟弟!南华,他是南华的弟弟。
南华死后,校园里充斥着一个传闻,她不是意外身亡,具体怎么一回事记不清楚了。但是学校里有一封寄给她的信,寄信地址是一个公园。一群男同学比试着,看谁的胆够大去拆开一封寄给死人的信。结果上面写的东西把一群人都吓得面容惨白,上面好像写的是:你的完美谋杀论,成立。影子先生留。后来这封信也莫名地消失了。同学会的时候,还会听人提起,现在校园里依旧流传着这个离奇的事件。
其实那封信上根本就没有留下南华的名字,收信人写的是骷髅小姐。之所以推测是南华,是源于那场惊动校园的演出,曲子是圣桑的骷髅之舞,大家都没想到南华作为一个落选的舞者,居然有着如此的实力。她诠释出的那种感觉,诡谲又迷人。所以大家在此之后,都称她为骷髅小姐。
不知从何而来,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那个人在孩子出生前就消失的话,那么这一切会不会有新的转机?另一个结局?
南华如果说是完美的话,那一定是完美的。我相信她胜过于相信我自己。
她就是一个如此老实的人,善良又懦弱。明知完美不可追求,还依旧天真地去相信努力会有收获。实话说,她真是一个怪人。
到底是什么?可以被称作是完美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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