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

入夏以来的第一个雨夜。潮湿的空气夹杂各种难闻的化学物品的气息。

他在KTV的包厢里，灯红酒绿的嘈杂喧嚣，身边有烫着大波浪卷发的红唇女郎，举着酒杯在他耳边呼气。

自从他踏入这个商业圈子，就逃脱不了与金钱的种种交道。闪耀的，迷离的，恶劣的，迂腐的，物质的，虚幻的……他看不清身边这些画着浓妆的美人的真实面目，也不想看到。就像不想回忆自己转来的财富的背后。

这是他的一次应酬，只要对方签下合同，自己不但可以荣升经理职位，等着他的还有巨额的财富与前途。

他大声的笑，一口一口将女人递上来的酒喝掉。他只觉得那是一种难喝的液体，是一种交换的筹码。一切的虚幻的喧嚣只不过为了那一份在平常人手中毫无意义的白纸黑字。

他的意识有些混乱，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但也说不上为什么。偶尔之间会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想法，但是被他的意志压住。多年的商场经验已经把他的意志力磨练的像是一颗冰冷坚硬的石头，冰冷圆滑，让人无法碰触，也没有人看得到内心。

他不知道是喝了多少杯酒，也不记得自己在这样的纸醉金迷的灯光下说的那些苍白的从口腔里冒出的言语。身边的女郎似乎换了好几个，仿佛是商场里艳丽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紧密的排列在衣架上，他只不过是一个无心心购买的顾客，只不过打发时间确花了眼。

他只记得他需要对面那个年纪比他大很多的人的一个签名，确确实实的落在那张白纸上面的签名，虽然他觉得此刻看的那个人像是从油罐子里面爬出来的乳猪套上了人类的西装，但他却得凡事让他顺心，他懂得在自己的目的得手之前必须有卧薪尝胆的坚韧。人生如戏，他已经当了很久的主角，脸上的面具一层一层的已经无法揭开，但也给了他坚实的保护。

他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在那儿，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不知道时间的流转。只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宇宙的黑洞，无法呼吸，极其的压抑，每一寸肌肤像是被细小的针尖刺着，脑袋疼的快要裂开……他只是觉得好难受，这样的感觉还得持续多久，一天？一个月？一年？或许更久……

他迷迷糊糊的努力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内。白色的水晶吊灯，宽大的黄白色高档双人床。显然，这是一个豪华的酒店内。他的外套像是被丢弃一般躺在一旁，鞋子散落在紫红色的地毯上，领带挂在床头，衬衫开了好几个扣，好在裤子是完好的。卫生间里面传来水流的声音，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他索性闭上眼睡去。卫生间里面传来女人发嗲的声音“阮总，醒了吗，人家可是特地帮你开车送你到这里的，帮人家的浴衣送进来嘛……”

他没有回答，也丝毫没有任何感觉。他只是觉得很累而已。

女人从卫生间里出来，坐在床边抚弄着他。他闭着眼，看不到女人的脸，也不知道女人是否穿了衣服，但他可以感觉到女人沐浴之后潮湿的气息，但是夹杂着昂贵香水的味道，让他感觉到一种浮华的油腻。他如同死尸一般，任女人如何挑逗，自己只是沉浸在自己无尽的黑暗里。

女人似乎失去了耐心，兀的站起来说了句“无趣！”，然后走到落地窗边打电话。

“他睡得跟一头死猪一样，要我怎么弄嘛……酒气这么重，万一吐了怎么办，恶心死了……嗯……嗯……好吧，就这样……我还是得收钱啊，记得把钱打到我卡上，号码你知道的……嗯，嗯，好的…………以后不接这种生意了……当初以为这人帅气多金，没想到这么没用，死脑筋……好的，马上去……”

女人很快穿好了衣服，带上自己的东西甩门而去，屋子里留下的是那股萦绕不去的甜腻的令人头晕的香水味，还有他身上的酒味。

他睁开眼，手背贴着自己的额头挡住刺眼的灯光。他笑了笑，他这一次又处理过去了，他知道世间的女人的心思，可怕的，贪婪的，自私的，却也狭窄无光，痴傻无救，他不想和这些小姐打交道，她们只不过是对手送给自己的另一种“钞票”，欠债还钱，礼尚往来。这些东西都像是五石散，对自己无益，却可以用来牵制别人。他可以再商业游刃有余，也注意着任何一个威胁牵绊到他的细节。

他觉得胃里一阵阵的恶心，额头开始冒出细小密集的汗粒。他光脚跑到卫生间对着马桶呕吐，胃里翻江倒海，将所有的压抑和污秽一吐而尽。酒精的馊臭迅速弥漫开来，令人无法呼吸。他用冷水狠狠扑打自己的脸，汗水和冷水混在一起流进衬衫里。他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面无表情的冷酷。

他喝了一瓶矿泉水冲淡了体内的酒味。将身体擦干，穿戴好衣服，迅速的离开了这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寂寞和世俗的密闭空间。

果然，酒店的钱还得他来付，女人早已拿走他身上的现金，剩下几张一块五块的零钱。金钱才是永远的情人，那女人对情人还比较挑剔。

他随便摸出一张卡，什么也不说退了房。

酒店的服务员已经将他的车开到了门口，他结果钥匙缓慢的开着车。刚下的雨现在也停了，黏糊糊的味道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夜色一如既往的斑斓。各种颜色的靓丽灯光早已夺走了墨兰夜空的美，更何况是那些细小的群星。大概再过几年，他自己也会不记得星星的摸样吧……他这么想着，嘴角抽的了一下仿佛是在自嘲。

他漫无目的的开着车，在这短暂的似乎是属于他的时间里，只是下意识的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渐渐的他发现，他一直在逃离，逃离这些鲜艳夺目的光彩，驶向夜色纯真的远方。

那是这座城市的海边。他记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有一个大面积的高档住宅区，环境清幽干净，特别植物很多，一到夏季就像是绿野仙踪。

早年他刚刚开始自己的事业，趁着开盘的时候凑钱在这里买了一栋适中的别墅，地势偏高也离海最近。小小的院子很久没打理，植物们放肆的生长。他也不管这些，他只不过是炒房，或者以后将这里送给某些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或者把这里当做私房钱以备不时之需。

别墅里空空如也甚至也没有装修，他只放了一把宽大的藤条摇椅，他原本是打算当自己需要休息的时候就坐在上边边放松，边想事情。

不过他确始终没能坐在藤条摇椅上。忙碌的时候他都无法抽出时间驱车到这里。并且他也不需要想一件事想的太久，现在的他不需要太多的冥思苦想就能对付那些棘手的问题。那把藤条的摇椅也是落满了灰尘。而这栋别墅的价格，在短短3年内涨了10倍。

太久没来了。他终于看到了别墅。还是老样子，雨水滋润过的植物茂盛的在星空下熠熠生辉，白色的墙壁反射柔软的光芒。月光照耀着地面，一切都是安详的。

沿着别墅侧面的道路驱车两分钟，转过一个拐角，是一个小型的超市，客人主要是社区里面的住户。他将车停靠在小超市附近，透过玻璃看到值夜班的女店员在打瞌睡，男店员轻轻的给她披上了意见外衣。

他看了看时间，临晨4点钟。打开车窗长长的呼出一口闷气，清新的空气混杂树叶泥土还有海风的气息，他深深的吸了一口靠着座椅，全身瘫软下来。闭上眼，风吹进来，他只觉得很舒适，身体渐渐的开始失去戒备……

他是被附近的鸟叫声叫醒的。海边已经有无数的海鸟盘旋，社区里的喜鹊嘎嘎嘎的活蹦乱跳。他揉揉眼睛，眯缝着眼看周围，仿佛是第一次来，无数茂盛翠绿的植物环绕着房屋，所有的物体仿佛都是这些绿色点缀的彩色花朵。这和他几个小时之前见到的夜色之下的风景大有不同，却也散发另一种他喜欢的独特韵味。

已经是早上10电多了。阳光正是温顺可人的时候。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在车上找到了自己的黑色蛤蟆镜带上，对着后视镜拨弄了头发，使自己看起来比较干净利落。摸出身上的零钱，他快速的进入超市买了一瓶冰镇矿泉水和老板娘自己做的小面包。在车上吃完这两样最简单原汁原味的东西之后，他觉得自己昨夜的各种不适一扫而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样的食物，这样的心境，他觉得自己浸泡在久久不曾找到的解药里边。可惜的是他已经中毒太深，这样的解药反而成为了毒药，呆久了可能会上瘾，让他自此无法适应属于自己的那个喧嚣迷离的环境。

他关了车窗，正准备发动车子的时候。看到了她。

柔顺的像是丝绸的长发，素色自然的衣着，不加修饰柔和的面孔。是她，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莫名其妙的。

他看着她越走越近，最后经过车子的时候在车窗那里停顿了一下，应该是在看自己映在车窗上的影子。他近距离看到了她的脸，多了几份成熟，眼神有些疲惫，但是还是那么清澈。他静静的坐在座椅上，看她从超市买了一些蔬菜肩扛手提，像是从山上采满野果回家的孩子。他看着她的背景，觉得这仿佛是一种上天注定的遇见。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开了车门下去，连蛤蟆镜也忘记摘下，跟着她的步伐。他的嘴里轻轻的发出连他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