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老师的家乡湖南
今天，同学群里传来一个消息，说我们的唐宋文学老师丁成泉教授于昨天，也就是11月1日晚上八点去世，享年91岁。活到这样的年龄，已经算是高寿，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白喜事。一般来说，七十岁以上的人离世，都可以被称为福寿双全，是谓“白喜”。所以同学们在群里只是表达了怀念，说了自己记忆中关于丁老师的一些事情，而并没有悲伤的情绪。
华中师大七七级中文系的同学对丁成泉老师的印象非常深刻，原因不仅是他的课上得好，大家愿意听，而且对学生的态度很好，从来没有教师爷的架子。当年恢复高考，学校调集了最好的老师来给七七级上课，这使得晚我们半年进校的七八级学生既羡慕，又不满。教过我们的石声淮老师，王先霈老师，丁成泉老师，黄瑞云老师，李思维老师等等，皆为谦谦君子，对待学生的态度都非常好。
我这个人一直比较畏惧与他人接触，面对师长，更是如此。所以见了各位老师，始终是敬而远之的多，和丁老师也没什么太多的来往。只是，平时上课，记得丁老师的一些点滴故事而已，作为对老师的纪念，写在下面。
我印象中的丁成泉老师永远面带笑容，谦和平易。他走上讲台，总是先看看自己中山装的左边口袋，再看看右边口袋，脸上流露出一种不知所措的神色。然后确定地点了点头，开始上课。后来才知道，丁老师上课容易流汗，他的夫人，教授现代文学的田蕙兰老师知道这一点，于是在他的左右口袋各放了一方手帕，右边口袋的手帕用来擦手，左边口袋手帕的用来擦汗。即使如此，丁老师也常常搞错，用擦手的手帕来擦汗，弄得一脸的粉笔灰。待见到学生们诧异的目光，丁老师知道翻车了，也只得呵呵苦笑，自嘲几句了之。
我们这个年级，第一学期在京山分院上课，当时的丁老师是中文系主任，来给我们做专业教育的讲座。他的这次讲座对我影响非常大。丁老师说，我们读大学，不仅仅是来听老师讲课，读几部书，记得很多名人名著。读大学，是思维方法的训练，你记了一肚皮的书，但缺少思维方法的训练，不能够思考问题，那也就是个书蠹。他说，我们中文系有一位老先生，读的书多，记得也多，你只要问他古代的典故，这位老师张口就来，被我们称之为中文系的活字典。但他却不具备对古典文学的分析研究能力。这样读书，作用就不大。
后来我们知道，丁成泉老师口中的这位老先生，就是石声淮教授，他是钱基博的女婿，钱锺书的妹夫，少年入私塾，熟读经史。据他自己说，先秦的典籍全都会背诵，《史记》、《汉书》能够全本背诵。当时学生问，那么唐诗呢？石声淮老师说，忘了一大半了，还记得两万多首。学生惊为天人。这个一点都不假，因为一次课间，我向石老师请教一个《左传》中的问题。他老人家坐在藤椅上，面对着黑板，在我写下的那句话前面加上了长长的一段，后面加上了长长的一段，然后逐一做出解释，来将我请教的问题说清楚。
毕业后，我参加首届屈原学术讨论会，石先生也参加了，提交的论文是：论屈原的爱国主义精神。这个……怎么说呢？这事你不说人家也知道啊，所有的材料人家都用过，所有的论点人家都讲过。正是丁成泉老师说的那样，满腹经书，但思辨能力跟不上。因为丁老师研究生出身，眼界和其他人便有些不一样，认为做学问不是死读书。当然，这种观点还可以延伸，知识分子并不仅仅指经过了专门训练，具有了专业能力的人，而是指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独立的，是经过自己思考而得出的观点，而非人云亦云。
在我的印象中，丁老师的气量非常大。有一次讲到李贺，说《新唐书·李贺传》有一条资料说，李贺这个人很能够积攒有诗意的素材。他出门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背了锦囊的“小奚奴”。李贺在路上有了心得，便写了字条，让小奚奴放到锦囊之中。丁老师说，为什么叫小奚奴呢？因为“奚”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名称，这个小仆人，小奴隶，就是奚族人。
课堂上，我们班的班长举手站了起来，说，丁老师，您说错了。丁老师“啊”了一声，说，那你说，怎么解释才是正确的呢？我的这位班长当时就走上了讲台，拿过粉笔，用甲骨文、篆书写下了“奚”这个字，然后分析说，在甲骨文和篆书里，“奚”就是奴隶，奚奴就是对于奴隶的称呼罢了。丁老师听了，一边点头一边说，你讲得很好，我回去查一查，下次课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果然，下次上课，丁老师说，某某同学讲得很对，是我错了，望文生义，以后一定要谨慎。其肚量之大，做人之诚恳可见一斑。
唐代文学课程结束后，丁老师和我们告别，对这一届学生表示了谢意，说，你们是我看到的最好的学生。很多老师都说过这样的话。接着下一个学期开始上宋代文学，上课的是一位广西籍的老师，话难懂不说，上课也挺死板的。一时间同学们怨声载道，到系里甚至到学校请愿，要求丁成泉老师给我们继续上宋代文学课程。最后得偿所愿。
那天丁老师走上讲台，还是熟悉的笑容。说，我谢谢你们这么信任我，然后他流露出苦笑的表情说，但是，你们叫我在教研室怎么做人呢？现在想起来，丁老师的处境的确非常尴尬，既占了人家的课，还毁了人家的声誉。然而这又不是他自己想这么做的，完全是被我们绑架之后，听从校方的安排，不得已而为之。那位被我们赶下讲台的老师也觉得无趣，据说最后调到广西师大任教去了。
后来七七级有一个聚会，丁老师也参加了。一个个指着说大家的名字，令我们非常感动。那一年，丁老师已经有八十岁，记忆力还相当好。
已经过去了四十年，我对丁老师的事已经记得不多。而丁老师居然在我父亲的忌日这天仙逝，让我有了一点很特别的感觉。写了这点不像样的文字，用来怀念丁成泉老师，同时也怀念我的读书时代。读书的感觉真好啊。
丁成泉老师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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