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开始弥漫出米粥的气味,阳光不及正午时有力的白色,而渐渐泛黄,云也焦得脆脆的。总依稀着觉得近来少了什么。仔细回忆起自搬至此处后的日子,也就不难发现,是少掉了那个吹萨克斯的人。有好多年,萨克斯的声音就像报时钟那样准点,在小区的一处房屋里,如米粥味一般弥漫四溢。
很遗憾的是,仔细回忆中,似乎从未见过那个吹萨克斯的人。或者说,就算碰了面,也识别不出来。第一是没发现那样一个背着琴盒走的人,第二,是传来的音乐,与我好似有一定的距离,尚不能判断出是一个什么方位。故而,未曾得见,或者,根本不知道见没见过。就像小区了还有一位女高音,时常唱《我的祖国》和《春天的芭蕾》。我总无端地相信,那是来自于一位一头银色小卷发的奇瘦但很矍铄的小老太太。她终年穿着裙子,常拎着一个大不锈钢保温瓶,快快地走路。然而,之后无意听人说起,有一位声乐老师,衣着时而像琢磨不定背景的变色龙、时而像藏羚羊或秃鹫,也住在这里,我那无端的想象,便终于破灭了。
这便是“从未见过”的好处——尽情肆无忌惮地想象,并且没有必然终将需要得到证实的压力。比方我就很情愿认为,那个吹萨克斯的人,长着J. K. 西蒙斯一般的脑袋,梁朝伟那样的身高(太高的身形吹萨克斯有点轻浮)。我愿意相信那是一个中年人,因为那首很多人唯一叫得上名字的《回家》,听起来总不十分悲伤。当然还有很多别的曲调,都没有太过悲伤的。我不愿用多么专业的术语来评价那些演奏。只是自作主张地觉得,那会是一个总要自我调侃的人,单单因为那样可以比较有趣。而一双棕色的眼睛往往让我觉得会充满自娱自乐的精神,可能与巧克力的颜色相近。我很喜欢巧克力,甜甜的味道很容易让人身心愉悦。我对巧克力也很有研究,当然这不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蓝色的眼睛,总让我想起007,灰色的则如演《基督山伯爵》梅塞蒂斯的伊冯·弗奴克丝。以及那句对保尔·柯察金说的“你的眼睛应该是灰色的,象钢铁一样”,结果却是令人失望的碧蓝。这两种颜色都很死寂。然而想到,那萨克斯总在一定的时分响起,而且还是那样老派的黄昏时分。便不由觉得,会常穿老派的衬衫、夹克和褪色的牛仔裤,身上或许还有很淡的酒气,总不能是米粥的味道吧。那么棕色,也要再暗一点。可惜的是,小区里好似从未有过穿旧衬衫夹克的人,更不必说其他的那些想象了。
与我猜测相近的也是有的。比如楼上的钢琴。生活习惯使我们很难照面。有两年的时间,一到上午九点,就活泼地想起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由于学生时代里,要求早上跑步。在很多人集合成军队样子的时候,就会放这首进行曲,然后跑步,好几年是这样。所以每次楼上想起这一首,我便产生一种想下楼跑步的冲动。终于有一天不再跑步了,换成了肖邦的《革命进行曲》。那一次又一次的“塔塌,当!”,使我以为那一定是一位女性了。并非什么精妙的细节,也非对战事的情感,或对肖邦的倾慕与同情,而是对练习这首曲子的不耐烦却依旧反反复复,以及上下楼梯匆匆忙忙踢踢踏踏,让我想象是一位栗色头发,扎马尾辫,喜欢穿浅色针织外套的,不到三十岁的姑娘。似乎那样的画面,使我比较能忍受无法睡懒觉的痛苦。而后终于有一次遇见了,除了没有扎马尾以外,便几乎是我想的那样了。可是,说不准人家只是那一天没有束起来呢。栗色马尾,芳汀就被形容有一头好看的头发。于是,此后我总抱有歉意地祷告,希望她以后不会有一个小女儿。当然,这就没有根据得太荒诞了。
钢琴的声音还有,而萨克斯是确实没有了。我无法回忆出那是什么时候没有了的。好像只有今天才意识到那已经消失了很久了。于是,便产生出这样一个画面的幻想:一个个子不甚高大,沉迷于自娱自乐的中年人,背着他的萨克斯满世界地旅行,途中遇到很多美艳的女人,还养了一只黄色与蓝色相间的鹦鹉——我很喜欢鹦鹉,尤其是大鹦鹉。它们可以很安静,像一具雕塑一样——或者,由于付不起房租,而流落街头,生死未卜。因为如果只穿着衬衫夹克牛仔裤,况且是J. K. 西蒙斯的发型,让人很难相信,他能够成功度过冬天。
电饭煲嘀嘀地鸣叫着。我懂那个曲调是什么意思,是“生米煮成熟饭”。我突然想挽起袖子做些什么,一个小护士走过来。她说不上漂亮,我总想不起她的名字。她走过来,腮帮子圆鼓鼓的像时刻在吹一支无形的小号,眼睛也圆鼓鼓的。我想,这会让我以后每次听到小号,就想起这个圆鼓鼓的小护士。她雪白健硕的手臂里,突然抱着一只萨克斯,不知从哪里抱走的。她嘱咐我好好喝粥,别再吃巧克力,那对我所剩无几的牙没有好处。她的心真好,要是不穿那无聊的护士服,一定是个美艳的女人。她蹲下帮我拾起满地的纸片。有好多张上写着标题“吹萨克斯的人”,歪歪扭扭。真不知道是谁写的那些糟糕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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