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1. 梦
老人弓着腰,关节突出的双手紧抓着襻带,在肩膀上与干枯的皮肤狠狠摩擦,发出兹拉的声响。双脚间的锁链在黑得泛青的地面上艰难地挪动,“咔啦——咔啦——”,很久很久,磨盘才终于发出连续地呜咽。
突然一声巨响,不知从黑暗的哪里甩出一根长鞭,“啪——”,皮开肉绽。
老人继续蹒跚。
“啪——”
“咔啦——”
“啪——”
“咔啦——”
“咔啦——”
黑暗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模糊了老人的脸。
他从梦中惊醒。
这是第几次他都已经记不清,他知道,那是太爷在赎罪。
算命的告诉他,太爷要在地狱赎罪,给下面的人做牛做马,四个月。
可太爷有什么罪呢?
2.罪
太爷在七十六岁的时候掏出自己的四百五十元在家里装了台净水器。紫色的金属大盒子被太爷偷偷叫人装在了下水道旁边,家里的大水槽分出了小水槽,被净化的干净的水就从小水槽里出来。
可是第二天就被母亲发现了。母亲呵斥他说这是假的,太爷不听,然后就开始吵。
太爷说,你就是想让我少活两年,怕我拖死这个家。
母亲说,家里人的话你不听,天天在外面去败坏家里的钱。
打那之后,母亲就没给太爷好脸色看。然后电视里播了新闻,母亲一语成谶,那个紫色金属大盒子只是一堆破铜烂铁。家里的人对太爷的眼神也就都不再和善。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的眼神了。或许是厌恶或许是冷漠,或许什么也没有改变。
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太爷永远背着手站在离电视最近的地方,一整天都不发一言,只有在吃完饭的时候,他会叹气一般的喃喃,终于完成了任务。
吃饭是必须完成的任务。
人生仿佛没有其他意义。那为什么想活久一点呢?
他不懂。只是把沉重的书包狠狠地扔在床上,锁上房门。没有争吵的家里气氛压抑沉闷,仿若一滩死水。他将死水隔绝在房门之外,而太爷却浸没在死水之间。
净水器之后,太爷做什么事都是偷偷地。偷偷地买了疏通血管的机器,偷偷地抱回一堆保健品,偷偷地将自己仅剩的十三万积蓄扔进了打着投资名号的血盆大口里。
母亲每次打完麻将回来,他都恰好在被知识填满的书包里胡乱的找钥匙。抱怨声一如既往,你太爷就是想活想疯了。他的动作没有停顿,母亲站在门口等他开门,楼道里昏暗的灯光让他眼前一片模糊。
太爷又一次败坏了家里的钱。投资的十三万被席卷一空,投资公司只留下被人闹过的狼藉,笑着让他签合同的女经理不知所踪。
母亲的微信群里多了一个讨论组。那里面全是投资的受害者,每天都有要跳楼的宣言,每天都有聚众闹事的公告,每天都有无休无止的争吵。
太爷很平静,甚至一言不发。电视的音量变得微弱,太爷开始坐在电视侧面的沙发上,仿若一滩死水。
3.或许
太爷早上起床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早,饭量越来越小。直到有一天,他的双腿无法站立,生活无法自理,病魔突兀地降临,狠狠地缠绕住老人的身体,胰腺癌晚期。
太爷很平静。当生活走到末路,太爷似乎都不想给予挣扎的力气。他不住院。
可为什么?他不是很想活?
他不懂。被知识填满的书包里没有一本书,讲过关于太爷的事情。
家里来了保姆。母亲说,她专门找的农村人,老实又负责任,而且工资要低些。于是保姆来了,胡乱扎在后脑的马尾,仿佛被命运打上一拳般深陷的眼窝,发黑的指甲,突出的关节。
她开始给太爷喂饭,开始清洗被太爷的屎尿沾满的衣服,开始管理太爷的药物。
一切都很和谐。可放学回家,他总会加快在客厅里走动的步伐。
在锁闭的房门那边,她用勺子撬开太爷的嘴,用像尖刺般瘦削的手指扒开太爷的衣服,留下一个又一个的瘀痕,在她端着杯子喂太爷吃药的眼神里,看不见对老人的同情与爱护。那里只承载着对待罪人一般的厌恶与不耐。
他有种莫名恐惧。
太爷不发一言,他躺在电视对面的长沙发上,保姆端着小凳子坐在一旁,他的双眼偶尔挪动,仿若一滩死水。
太爷是怎么了呢。
他用尽后半辈子的坚持去争取活得更长的时间,却又简单的屈服。
他用尽自己的积蓄去争取更多的钱,却对损失平静淡然。
他不懂。直到他发现母亲给他打生活费的银行卡上多了两万元,那是从投资公司里最终追回的钱,直到在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天。
那天太爷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
他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保姆削着苹果的刀哐当一声掉地,太爷的眼眸轻轻转动,发出呜咽的声音。
门外窸窸窣窣。他在塞满知识的书包里胡乱地翻找钥匙。
咔啦。
呜咽的声音戛然而止。
太爷躺在长沙发上,静悄悄地合上眼,不发一言。
打那之后,太爷做什么都是偷偷地。
或许他根本不想活。
或许他只是想看看那封还没收到的录取通知书。
或许他只是想给这个家留下些什么。
或许——
他根本不想浸没在那滩死水里。
4.醒
黑暗里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长鞭,啪。
他听见有人在抽泣,恍惚起身,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太爷要在地狱做牛做马,四个月。
可太爷有什么罪呢?
他什么罪都不该承受。
在孤独寂寞的死水中挣扎的老人,都应该得到包容,都应该被世界温柔以待。
太爷不该浸没在那滩死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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