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我并不知道这位叫郑念的女士。
只是偶然被公众号封面的照片吸引，她自信得体的微笑，明亮清透的双眼。我猜大概就是个越老活得越精致的太太，不同于旧时，读的书多了些，个人自律强了些，岁月才会给到这样的容颜。
然而我的猜想何其浅薄。
如同电影那般，故事开篇就给了一个长镜头。夏日的夜晚，上海的一栋小洋楼里， 女儿睡得正香，佣人们各自忙着，她待在书房，头顶的吊扇嗡嗡地响，镜头闪过乳白色的乾隆花瓶，满是中外经典的书架以及白色沙发上的大红绣花靠垫。
要知道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那个日趋无产阶级化的城市，维持这样的生活是不容易的。没错，她是一位大家小姐，父亲曾是北洋政府高官，丈夫以及自己都曾留学国外，丈夫曾在外交部任职，后又任职亚细亚石油公司驻上海公司的总经理。1957年丈夫病逝，英国公司聘任郑念女士为接任英籍总经理的顾问直至1966年。
1966年，是的，1966这个离我遥远，即便有人跟我讲述，也远非我想象所能及的年代。那场风暴前，社会上就掀起过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风潮，历时短暂，但是人们内心被折腾得早已疲乏，惶惶不安。
那时她就职的贸易公司撤离上海后，她也终止了职务，但却因为这个经历被叫去参加一次一次的批判会。
同样她认为这次运动跟过往一样，大不了一年就会过去了，没想演变成十年的浩劫，而她们母女本可以去到香港定居，躲过这一切。
这本书籍讲述了郑念女士因被怀疑是英国间谍自1966年六年半的监狱生涯以及痛失女儿直至最后远走他国的故事。一个老太太撑着被岁月捶打的身子立在那里，讲述她的亲身经历，这一次我似乎跟她一起去到第一次的批判会现场，坐在人群里，身上满是夏日的汗涔涔，然后与她一起经历了之后的残酷岁月。
起初尽管红卫兵闯进她家时粗俗而又莽撞，她表现镇定不失礼貌，用智慧尽可能地保全了家里收藏的瓷器古董。
那间关了她六年多的牢房，灰暗潮湿，换作一般的小姐估计会崩溃，当然她也无法接受，虽然被关了起来，但想办法争取改善居住环境，并期待被早日提审，她否认一切被扣下的罪名，期待遇到明理的人给予她公正，笃信可以用道理堂堂正正走出去。
然而第一次的提审就让她无比失望，谈话的对面并不是真正说得上话的人，他们几乎是傀儡，听从房间里一扇小窗外的人眼色行事，诡异而滑稽。
后来每一次的提审谈话虽然最终都是绕回原点，心力消磨也不曾令她松口承认莫须有的罪名。当时毛泽东语录，被对方视为提审谈话时的理论依据。郑念女士时常就着牢房里微弱的灯光仔细研读，她把这称作“知己知彼”。提审时便用同样的理论加以反驳，待到驳倒对方时，他们总会反反复复让她快点认罪，这样的总结陈词，读来可笑愚昧。
从双方所说的话以及行为，两方对比都注定了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敌人即便眼看着庞大，那也只是暂时的幻影，背后的逻辑是虚的，只是要让更多的人认清这一切需要付出代价与时间。
对于郑念女士来说虽然提审的境况不如人意，牢房里遇见的一只织网攀爬掉落再织网的蜘蛛也会让她看见生命的坚不可摧。希望是个好东西，四季更替，身体的疾病以及外来的伤害都不曾击垮她。在狱中她申请用自己的钱订报纸以便了解外面的局势，期待局势的好转带来自身处境的改善。
让她想出去的另一个信念是想看看女儿梅萍怎么样了，监狱里没有人告诉她，即便后来意识到女儿可能已经不在了，她也没有想到放弃，那时弄清女儿离世的来龙去脉成为她坚持下去的理由。
监狱的六年半时光在1973年画上句点。
郑念女士的为人修养以及胸怀着实令人敬佩，不管在最艰难的监狱生活，还是出狱后仍被监视的那段时间，对刻薄的邻居，小心翼翼监视她的人都表现得有礼且大度。
她用理智控制愤怒与内心的不公，谨慎而小心地寻找致使女儿梅萍离世的罪魁祸首，但都没有结果。
随着四人帮的垮台，很多案件开始平反。1978年11月她也被平反，被宣布属于非法逮捕。女儿的死令她满是歉疚感，没办法让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更让她在这片土地再没留恋，1979年她提出了出国申请。
当年红卫兵抄家的东西里有一部分古玩跟瓷器，平反之后她被通知去领取，上海博物馆看中其中的十五件珍品，意欲购买下来，因为想到要出国， 郑念女士将十五件古物无偿捐给了上海博物馆。
拿到出国签证之后，她在浙江莫干山租了一间屋子作为期两周的隐居。马上就要离开的她内心一片惨然，需要安静地梳理心绪。以往也常常离去，但心里知道不论走多远，离开多久，最后总希望能叶落归根，但她已铁了心永不回来。
之后她便是辗转香港再飞往美国，定居在华盛顿并开始着手写下她所经历的故事，此后一直在西方生活直至最后离世。
大事件总是会给人无力感，个人如同蝼蚁，难以掀起千层浪，这本书让我看到一位女士为个人为家人坚守原则，理性抗争，在时代洪流中激起点点涟漪的故事，岁月不饶她，她亦未曾饶过岁月。
那么决绝的断裂，也许有人会苛责这份决绝，但是想到她驻立在船头，怀着深深眷恋，又有万般怨念的心情，我仿佛能理解了。
看完这本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行行文字浮现出那位女士的身影，渐渐远去，不曾再回来……
读完这本书，我不知为什么就想再看一遍《霸王别姬》，我记得里面的文革场景，里面的红卫兵，里面的小黑屋，里面的揭发批斗，里面的暴乱，原来都不是戏剧制造出的荒唐，众人皆指时的人性突变，是真实的人魔不分，没有尊严，只有生存与自保，那样的“霸王”与“虞姬”是活脱脱地悲剧，没有美感。
文革的岁月是敏感的， 经历过的人不忍回顾，也逃避不去谈及。有人说，纳粹时代，犹太人除了集中营经受屈辱，更是在出去之后对自己，对自己所属的种族产生憎恨感，他们无法面对曾经为了争取活下去多吃了一块面包，互相算计。有这种程度的意识我觉得还是有人性的真实感。反观我们文革时期，揭发举报时的张扬跋扈，不念旧情与事实，事后是否有这样的羞耻感呢？还是过去了就可以展望未来了，这是需要从历史反省的部分。或者我们也可以看看现在的网络世界，常常会有一边倒的两个群体相互指责，待到真相出来后，大家又都默不作声，时间一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时的大家会反省么，还是只当是乘一时的口舌之快？
在十年的时间长河中，很多人丧失尊严，内心充满恐惧，被剥夺了一生中宝贵的片断。
十年的时间长河中，需要你站定立场，指白为黑，人群变得躁动野蛮。
何伟在《江城》中曾粗略谈及文革，他是从集体思想与个人身份认同来分析。个人认同来自某个群体，即便它发了疯，这个群体还是受到大家的尊重，中国人缺乏将个人的身份认同建立在既定的价值体系之上而不管别人怎么看待的传统。从文化大革命就可以看出，中国社会有可能变得非常疯狂。
被集体意识裹挟向前的同时，是否会有一部分人或者再多一点的人走出千万人群，屏蔽时代主流风向去思考，然后从柳暗花明处归来，带起新的风向？这其实很难，当然会有人看出端倪，但可能也无能为力。何伟也说，从更浅层的意义上来说，任何转型时期都注定会产生这样的问题。
历史总是一边付出代价一边向前演进，不为任何人停留。如今个体意识以及个人认同也有了新的定义，人们拥有更多的选择以及内在驱动去坚持个人的观点从而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大事小事多少有自己的判断，我们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判断更加理性，不轻易被集体意识裹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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