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过春节,老妈告诉我一个极其震惊的消息:四叔戒烟了。
四叔三十来岁买了一头毛驴,农忙时赶着驴车拉庄稼,农闲时给建筑工地拉建材。由于车上总是装满了货物,四叔就总是侧身坐在车辕上,嘴上叼着一支烟也不耽误四叔“嘚儿、驾”的吆喝牲口,手里的长鞭挥的啪啪作响,如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四叔还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只见他左耳上夹着铅笔,右耳上夹一支烟,时而单眼吊线,时而用墨斗“崩”的一下在木料上弹出一条笔直的墨线,时而抄起锯子把木料锯成合适的尺寸,我最喜欢看的还是各种部件在他的手里组合成桌椅板凳。那时候的木工几乎不用铁钉,全是榫卯结构,看着他敲敲打打的组装起一件件家具,这个过程构成了我对“美”的启蒙认识。
除此之外,四叔家里还有一件特别吸引我的物件儿,一台留声机。在收音机还很稀缺的年代,留声机这种想听什么就听什么的神奇属性让我无比震惊。四叔爱听戏,只要在家,留声机就一直响着。
四叔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女儿,叫小芳;老二还是女儿,由于重男轻女的思想,取名小转,希望能转运;老三果然是男孩,叫小健。老三自然是最受宠的,老二因为名副其实的让他转了运,所以也很受疼爱。老大只读到小学毕业就回家帮衬着做农活了。老二待遇好一些,读到了初中毕业。老三待遇最好,读完初中以后升学无望,四叔又托人把他送到城里的技校,指望他学一门安身立命的技术。
那时候乡镇企业刚起步,小芳应聘到镇上开办的纺织厂当了工人,后来纺织厂改制成了个人企业,小芳一直在厂里工作,待遇不高不低,生活不好不坏,跟大多数人相仿。小转性喜自由,初中毕业以后不愿意到工厂当工人,自作主张到镇上生意最好的饭店当了服务员,两年以后,饭店老板抛下妻女,带着小转去了新疆,据说在那边又开了一家饭店,生意不错。小健跟我同年,他读技校的时候我正在高中左支右绌,每次听小健讲述技校的自在逍遥,都让我无比向往。小健在技校的第二年,趁父母下地干活的时候悄悄回家卖了几袋粮食,拿着钱不辞而别。四叔疯了一样的四处寻找,几乎要跟技校拼命。几个月以后收到一封从新疆寄来的信,小健去找他的二姐了。
小转的私奔和小健的不辞而别让四叔颜面尽失,烟抽的更勤了,留声机的声音却很少听到了,不知是坏了还是四叔不爱听了。幸好偶尔的新疆来信都在说饭店的生意非常好,赚了不少钱。这些信稳固了四叔最基本的尊严。
几年以后,小健回来了一次,大包小包的带回来不少新疆特产,还给四叔了一些钱。我刚好暑假在家,听小健讲着在新疆的经历见闻,让我感到大学生活的枯燥无味。四叔是满血复活了,家里又传出了留声机和锯木头的声音。
再后来的事情都是我听说的了。2005年,小转从新疆回来了,带着两个孩子。在离家200公里外的一座县城开了一家小饭馆惨淡经营,与信中描述的在新疆的风光截然不同。小健跟着小转和姐夫一起经营小饭馆。后来小健跟一位本地姑娘结了婚,就在县城里另开了一家小饭馆谋生。
第一个打击来自于小转的突然死亡,据说是死于家暴。但是因为尸体当天就火化了,所以并没有留下证据。四叔的性格变的乖戾暴躁、不可理喻,小健每次回家都会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跟四叔吵的不可开交。
小健的小饭馆本就艰难维持,对面一家本地人开的饭馆更让他的生意雪上加霜。有一天半夜,对面的饭馆突然着了一把火,烧成了平地,左右牵连的好几家邻居。小健关掉了饭馆,再次不知所踪。
2018年,有个外地口音的人找到了四叔,自称是小健的在天津的工友,带来了小健的死讯。小健半夜死于心肌梗塞,很突然,没有多少痛苦。
痛苦的是四叔。此时四叔已经年近60,天天烟酒度日,几乎不吃任何东西。如此以来,身体每况愈下,人人都以为四叔将不久于人世。但是四叔天天喝醉了酒就在村里拖着病体乱逛,竟然不肯就死。前年,村里给四叔申请了残疾证和低保户,从此他每个月有了一千多块钱的稳定收入。再加上四婶里外操持,又不再有家事烦心,四叔的身体竟然不可思议的恢复了一些活力。
去年秋天,四叔到我家里跟我的父亲说:“我这一辈子,前半生拼命谋生,后半生眼看着儿女走了又回来、回来又走了,舒心的日子一天都没经历过,早就打消了所有的生趣,只是在等死,没想到现在竟然过起了不劳而获的生活。都说养儿防老,我辛苦半生只落了个内外俱伤,政府却不想让我死,还每月给我这么多钱。我也想通了,从今天开始,我戒烟戒酒,好好吃饭,好好活着。”这些年四叔酒后苦恼,经常诉苦,每次哭的呼天抢地。这番话说的我父亲老泪纵横:“亮子,你也60多岁了,终于长大了,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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