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922年2月,海参崴
天方初明,浓黑的云幕堆积在海平线上,刺骨的寒风将军舰桅杆顶的旗帜扯的老高,是定要撕碎一般。利绥号炮舰的烟囱冒出缕缕黑烟,船迹划过大大的弧线,引导着紧随其后的几艘货轮,向港口缓缓驶来。
尽管分配给中国海军使用的码头只有小小的两坞,五色国旗下的陆军第九师士兵们仍然只能勉强维持秩序,人头攒动的码头上满是挥舞着民国驻海参崴领事馆签发的侨民证的华侨,衣着光鲜的商民,抱着麻布袋子的华工,工具不离手的矿工还有扶老携幼的平民,都急切的盼望能登上撤侨的货轮,谁也不知道这是否是最后一班回国的航船。
当临远、利和号货轮将悬梯搭在码头时,脆弱的士兵线终于抵挡不住人潮中巨大的张力,瓦解崩溃了。 蜂拥的人群向货轮、向船舷、甚至向军舰冲去,老弱妇孺被推翻在地,前排的工人连着麻袋被直推入海。北洋军的兵士面面相觑,军官鸣枪示警,但枪声却迅速的消融于人潮的涌动和呐喊面前。
罗方琼就在这一刻与她的家人失散了。
提着衣箱的她难以止住身旁几个向前挤的壮汉的推力,倒在地上,尚还不及察觉脚踝的剧痛,身后的人就径直跨过她的身躯,手上脚上还被踩了几脚。她挣扎着试图站起身来,否则大约难逃被踩踏的命运,而旁人却似并未察觉一样,照旧只看着目的地,那如同救赎之门的悬梯。
豁然间,一双手将罗方琼拉了起来,又护着她一瘸一拐的逆着人流,终于离开了那纷乱的码头。
到这一刻,罗方琼准备看一看这位施以援手的人,却听得汽笛拉响。
那是利绥号的汽笛,与此同时,在一片国语的咒骂与恳求声中,码头上的五色国旗缓缓被被拉下。中华民国在西伯利亚最后的军事存在,华侨在海参崴最后的武装依仗,宣告离去。
二.
数周后的傍晚,海参崴金角湾。
罗方琼倚靠在栏杆上,看见夕阳的余晖将半个海面染成金黄,与天边金黄的云似乎融为了一体,回头望着哼着小调的王书康,说:“好安静的海参崴,我从来没想过在这么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能看见这么安静和美丽的海参崴,你看那夕阳,就像...”
“就像做梦一样,就像时间停止了一样。”王书康走到她身旁,靠着栏杆,看着她:“就像眼前的忧愁都能被抛开,这该死的战争,这该死的船票。”他从大衣中掏出一张船票,放在罗方琼手中。
“我们俩,只能走一个,对吗?”罗方琼扫了眼船票,看着王书康,问道。
“我已经联系好了车队,趁着布尔什维克还在伯力,骑马穿过老林子,经过东宁,到牡丹江,最多3个礼拜,就可以到吉林了。”王书康轻松地说:“从长春乘火车到北京,再转赴山东,我就能赶在你到青岛前在那里等你。”
“你这人,总是想的太简单了。”罗方琼担心的问道:“这么大冷的天,骑马走老林子,安不安全?车队可不可靠?你……”王书康轻轻的将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她不再说什么,良久,道:“到牡丹江了,记得一定写信给我。”
“哈,我已经写好了一叠信给你。”王书康笑道:“等你乘船出发,我就请电报局的朋友给你拍电报,三天一封,等你到了横滨,就能收到我的第一封信,釜山是第二封,汉阳是第三封,威海是第四封,青岛是第五封,当然,我应该已经在那里等着你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多写了三封。”
罗方琼捂住了他的嘴,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万一,一定不会有万一的。”她忽的莞尔一笑:“我们认识好几年了,却不过寥寥数面,这次遭逢乱世,反而有如此的奇遇,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王书康拉住她的手,道:“过去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以后的日子没有你会变成什么样,我想象不了。”
夜色渐深,美国海军陆战队将海参崴要塞的探照灯打开,灯柱射向天空,射向海面。远处隐隐有沉闷的轰隆声传来,不知是炮声还是雷声。
三.
密集的枪声如此的近,王书康想看看自己身上的落叶埋的厚不厚,却又须臾不敢乱动。一双军靴透过树叶的缝隙映入他的眼帘。他屏住呼吸,手里牢牢攥住一柄短枪。
忽然,一阵杂乱的声音响起,那是拳头、钢铁与木头撞击的声响,夹杂着人声。接着是一个沉重的躯体倒在地上,王书康看到那是车队的老陶。
军靴又回到他的眼前,背对着他,王书康抓紧时间一跃而起,将短枪的后柄狠狠击向士兵头戴的布琼尼军帽上硕大的绿五角星。
“书康,我拖累你了。”老陶躺在简单担架上,愧疚的说道。他的腿被刺刀刺伤。王书康鞠着小溪里的凉水洗了洗脸,感觉恢复了一些精神,冲老陶笑了笑:“整个商队就剩我们两了,一定要活着到牡丹江!”说着,他将担架的绳索勒在胸前,拉起担架向前走去。
刘老五举起猎弓,看见老林子边缘有一个形状显得不寻常之物。他几步喷去,竟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拖着一个简单的担架,踽踽行来。
“这是哪儿?”那男子看见了刘老五,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东宁刘家屯。”听到刘老五的回音,男子满是胡须的脸上似乎闪过笑容,随即晕倒在地。
四.
晨光洒在青岛的海边,让碧白的波涛闪着粼粼波光。罗方琼提着一袋海菜拌凉粉,从邮局里出来,和笑着每日向她问好的邮差打了招呼,向租住的地方走去。
整洁的桌上放着几封信纸磨得起了边的信,旁边是一张铺开的信纸,上面写着:
“王书康,你到底在哪里?十八个月过去了,你已经欠我二十四封信了。
我好像没有那么喜欢你了。明天又会再少一点点。我没有做什么事都想着你了。
我想了一千遍一万遍我们一起生活的样子,却悲伤的觉得,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和你在一起了。”
“没有机会”被细心的划掉,改成了不要。
五.
公元1922年,苏联红军占领了英、日军撤退后的海参崴,兵锋掠过中国边境,洗劫了东宁、图们等地,北洋军三江防御部队英勇反击,损失惨重,利绥号炮舰被击沉。
公元1991年,苏联解体,俄罗斯联邦曾于1990年代短暂开放苏联档案,揭秘了远东地区华人华侨在大饥荒与大清洗时期的残酷命运。
俄罗斯停止档案开放后,幸运的得到复印与照相的档案资料大部分保存于美国胡佛研究所。中国学者沈志华自费获取的珍贵档案现存于华东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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