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绣

又是破晓后鸡啼

又是秋末花落泥

又是纷纷细雨遇见了你

又是灯火在摇曳

又是黄昏了几许

又是我在想你

        锦城三月，阳光温润，似有花香盈袖。这个春天，来得是那样的早，蜀江清水拍山流，山桃红花满上头。那些桃花开得是如此的绚烂，灼灼其华，仿佛是要黯淡这满城春色。每逢这个时候，小镇上又会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会出来赶集，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镇上的锈娘们也会拿出自己的绣品来卖，柔风三月，时光依然无恙。只是，这样的场景便又会让我刻骨铭心的想起他来，那年的三月，那年的绣娘。白日光照天涯的两端，在心上却不在身旁，擦不干当时的泪水，路太长，追不会原谅。

芙蓉城三月雨纷纷，四月绣花针

       三月，一场春雨，丝雨飞花，青石路。

        此时的小镇全都笼罩在这迷蒙的烟雨中，远处烟影如画，可我却无暇欣赏，撑着那柄有些残损的油纸伞，拎着竹篮，我行色匆匆。突然，伴随着几声马的嘶鸣，我跌倒在地，眼看着那柄油纸伞在风中翻飞，竹篮也被打翻了，里面的丝线尽数掉了出来，惊慌之中尚未回过神来，只见一男子从马背跃下，柔声道：姑娘，你没事吧？方才是我赶路匆忙，若是马儿无意间惊撞到了姑娘，冒犯之处，还望见谅。我缓了缓神，抬头，不禁怔住了，眼前之人剑眉星目，是如此的气定神闲。片刻后，我才道：无碍，公子不必耿耿于怀。语罢，他已跃上马背，驰骋而去，就当我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喊道：姑娘，在下秦峥，他日得空，再向姑娘赔罪。那一刻，天地鸿蒙，仿佛只有这缕神情将我温暖萦绕。自此，我的梦里，全是他的影子。

红烛枕五月花叶深，六月杏花村

       檀香透窗，余香袅袅，月白色的绸面轻绷在绣架上，我素手捏指，飞针走线，情思悠悠。绣坊里的人都说我绣出的锦鲤仿佛是在水中悠游，绣出的芙蓉仿佛还能绽放一池幽梦，更为难得的是，这些都还是双面绣。她们说：合欢姑娘性子静，虽不爱多说话，但刺绣功底确是了得。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刺绣自那时起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针针线线，绣进的都是我难以言说的情意。

       后来的后来，他在小镇上找到了我，得空，他便会来绣坊里静静地看我刺绣，目光温柔而关注。他在小镇的杏林里亲手为我架了架秋千，他总是推着我，他说喜欢看我随秋千起起落落时的样子，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说那日杏花微雨中，我青丝秀挽，他还以为我是那春日里的一朵杏花。天气好的时候。他还会骑马带我出去，我喜欢坐在草地上，看他练剑，然后用那方绣有芙蓉花的碧色手绢替他擦汗，我喜欢听他温柔的唤我合欢，我喜欢静静地望着他，喜欢和他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那种感觉，仿佛是倾世温柔。如果真就这样，岁月静好，与君老，那该多好。

羽毛扇遥指千军阵，锦缎裁几寸

        已是深秋，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突然有一天，他对我说，他要出征，孔明先生已平定南中，为保蜀国安危，即将出师北伐。他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蜀中男儿，他没有理由置身事外。我开始慌乱起来，我虽不懂战事，但也知道战场上刀剑无情，况且平时也偶尔听他提起曹魏政权如何强大，想到这些，我的身子不禁怔了一下，见我难过，他将我拥入怀中，在我耳畔缓缓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归来，打完这一仗，我便回来娶你，等我。我知道，我知道他有儿女情，更有家国义，我理解他，理解他……我将脸庞贴在他的胸口，任泪珠肆意零落。那年恓惶，他许了我地老天荒。

        那夜，我一宿无眠，伴着烛火，任幽深情思漫天飞舞，任泪水在丝线上湮没。凌晨时分，一对赤色鸳鸯已经绣好，锦缎上似乎有那未干的泪痕。待他临走时，我将这块锦缎交付于他，他挥手将锦缎撕成两半，道：我们一人一半，待鸳鸯成对之时，便是人成双之际。此刻，我已泣不成声，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只是，我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别，便是永远。

红酥手青丝万千根，姻缘多一分

        醉里不知烟波浩，梦中依稀灯火寒。他已经离开好几个月了，小镇依旧和往常一样寻常，然而看到一切我都会想起他来。我依旧在绣坊里绣着牡丹，绣着芙蓉，深思怠倦。只有绣到嫁衣时，才会让我振奋起来，情真意线，却怎么都绣不尽我的相思意。嫁衣绣好后，我把它放在铺满芙蓉花瓣的箱子里，我想让它的每一个线孔都可以沾染上芙蓉花的气味，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芬芳。

等残阳照孤影，牡丹染铜樽，满城牧笛声，伊人倚门望君踏归程

       又是一年三月，红日薄山之际，万点飞花醉春风。斜阳花影里，又忆起了当初和他的你侬我侬，只是，我叹自己绣不出当年的细雨霏霏，绣不出他的郎艳独绝，世无其双。很多时候，我会一人跑到锦江的码头去，对着江水独自怅惘。我想，在那里，或许会等得他的归来。江雨霏霏江草齐，凭君独赏任迷离。他说过，会和我一起去锦江码头，看画船吹笛，听暮雨潇潇，那是我的心愿，他会为我实现心愿。

        转眼花已尽，时令东风吹，偶见残花忆存香，笑靥挂泪腮，言语欲有度，相思渺无边，对君忆，何时了，月落岁移始不断，独坐相思梦。

江河入海奔，万物为谁春，明月照不尽离别人

        忽而夏至，我还是没有收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是夜，月凉如水，我独倚轩窗，凝眸听蛙喧。拿出那块锦缎看了一遍又一遍，惨白的月光，又为谁添一季华裳。此刻，他是否也在望着天上这轮明月，他是否也在思念着远方的我，他是否还记得我在等他平安的归来？？？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今夜，多情谁似楼头月，听心事，上柳梢，万水千山，总是梦寂寥，今夜月圆人多梦，与君会，有期否？

君可见刺绣又一针，有人为你疼，君可见夏雨秋风有人为你等

        小镇上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有我的无限思量。不知不觉中，已过去了一载，可是于我而言，却恍若隔世。我每天都在刺绣，一针又一针，一线又一线，推开纸窗，看到外面的黄叶在飘落，我的心也因而变得冰凉。他会回来吗？会回来吗？不，他会回来的，会回来的，我一遍遍安慰着自己那颗不安的心。

       丝雨半夜凉初透，秋风起，纱帘后。

       这个秋天，一切好像都来得那么迟，有时候，我会呆呆的望着天上的大雁，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我该与何人聚，又该于何处栖呢？秦峥，你告诉我，真的是人在千里，魂梦长相依吗？

翠竹泣墨痕，锦书画不成，情真意线绣不尽，鸳鸯枕

       今年冬天的这场雪，下得铺天盖地，仿佛要冻弱天地间一切脆弱的情丝。天寒地冻中，捣衣声阵阵，我为他缝制了棉衣，一件又一件。可是，我却不能亲手为他穿上，因为我不知道，何日才是他的归程。

       君心似雪无归日，妾心断言万日殇，一念成执，一念成痴，终是寸寸相思寸寸灰。

此生笑傲风月瘦如刀，催人老；来世与君暮暮又朝朝，多逍遥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年华似水，冬去春来。千遍相思才夜半，又听楼前，叫过伤心雁。而我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却浑然不知，绣架上的大朵芙蓉还只绣了一小半，时光似乎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被定格在了绣架之上。次日，我依旧在窗前刺绣，心突然猛地一疼，仿佛被人活生生的拽出来了一样，我重重地跌倒在地，不知言语。恰时，孔明先生派人来报，北伐过程中决策失误，街亭失守，与魏军的正面交锋中，秦峥遭箭伤，在退回蜀地途中，箭伤复发，不幸身亡。临死前，他只说了一句：好想再和她看一场杏花烟雨。孔明先生的属下拿出了那半块被血迹浸染过的锦缎，我双手颤抖的抚摸着这块仍残留着他气息的锦缎，和着另外半块被我视若珍宝的锦缎，望着锦江，我微笑呢喃：秦郎，让我，再陪你看一场杏花烟雨。

        依稀中，分明又见秦郎面，依旧是，旧庭院，新月照，罗幕挂，珠帘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