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妇怨

文：风茕子

1，

布治巷。

夜色阴蓝。

牛肉馆已没有生意，老牛正准备熄炉火，忽然看见门前徘徊着一个女鬼。女鬼跛腿，面目全非，脸上一半肉耷拉下来，滴着黑血。

他大喝一声：“已过五期，还在躲鬼差，所为何事？”

“找人。”

“找谁？”

“在布治巷售卖妖术的人。”

老牛走出门来，看到雨滴都躲着她落下，可见其怨念之深。

女人说，三年前，她刚过门便因车祸断了一条腿，丈夫嫌弃，另寻新欢，婆家也怂恿他离婚。女人不甘心，誓死不离。公婆假意从中调和，让女人先回娘家住一段时间，等男人玩够了，想起女人的好，兴许有和好的可能。

女人闹够了也哭够了，心灰意冷，只能回到娘家去住。离家时，女人想带走自己养大的狼狗，狗已怀孕，婆家不允。

女人回娘家住了一年多，男人音讯全无，女人渐渐想通，不愿再与恶人较量，于是主动找男人谈离婚。男人让她回家，女人一进院门，便被三条恶犬扑倒，撕咬致死。

魂魄离身之前，女人看到男人此前的行径：他曾出入布治巷，必是经过高人指点，在狼狗产下三条小狗仔之后，以生肉饲之，随后喂活鸡活兔，以自己留下的衣物为目标，训练它们扑杀。

女人死后，婆家并未受到制裁，仅仅打死三条恶狗了事。

女人躲避鬼差，前来寻因。她要找到那位高人，回去报复。

“冤冤相报何时了？”

“你能看到我，你就是那高人？”

老牛叹息，这种恶术，只有地下室那千年太监才想得出。

可是如果告诉她真相，结局必然惨烈，她的魂魄最终也将入太监的瓮。

老牛从不插手人鬼之事，这一回，决定破戒。

2，

老牛没有想到，自己这一插手，牵涉出的并不是她与婆家的种种恩怨，而是另外一桩令人唏嘘的故事。

他将女孩藏于阁楼，并在她手腕系上黑绳，鬼差来捉，家中铃铛便会响。

“你想怎么报复？”

“让他们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老牛去她婆家查看，是个富庶之家，别墅在一个景区内，门庭阔气，院内有假山喷泉，绕过去，绿树环绕，曲径通幽。

一家人在客厅吃饭，喜笑宴宴，若无其事。

后院，一个铁门上着锁，里面隐约有血迹。

老牛仔细观察，有些奇怪。铁门内，有狗爪刨地的痕迹，门链条也被咬变了形。 

老牛开启天眼，看到极其悲伤的一幕：三只恶狗不识主人，狗母亲却认得女人，它被关在笼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三只孩子将旧主人撕咬得血流成河，它拼死刨地、咬门，都无济于事。女人死前，它仰天哀嚎。

老牛回到牛肉馆。

“你以前养的狗叫什么名字？”

“毛毛。”

“你走时为何不带它。”

“家婆不让。”

“你也没有坚持。”

女鬼无声。

“讲讲那狗的故事吧。”

3，

女人叫惠，28岁。5年前和朋友做志愿者，去流浪狗收容中心帮狗体检。她看到一只黄毛小狗在呜咽，工作人员说，狗母亲患病，已将它们隔离，小狗似乎有感应。

小狗眼睛黑亮、潮湿、温顺，惠想收养。工作人员说：“决定收养就一辈子带在身边，狗对人来说只是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可主人就是它的全部，不要负了它的忠心。”

惠一口答应下来，将小狗取名毛毛，打了预防针，带回家去。

彼时她是公司一个小白领，单纯、内向。给毛毛买狗粮、狗碗、磨牙棒，带它去剪毛洗澡做造型，都是有趣的事。

毛毛天资聪慧，很快能听懂命令。从“跑”、“卧倒”、“过来”、“握个爪”，到更复杂一些的：“不许吃别人给的东西”、“走吧我们出去玩”、“再啃沙发我打你”、“我睡觉的时候不许叫”……她们是朋友是伙伴，一起看电视，吃东西，晨跑，夜里惠在电脑前工作，毛毛就睡在她脚上给她暖脚，比恋人更形影不离。

在毛毛的生命里，更多时间在等她回家。每天惠下班，毛毛听到门响就像离弦之箭冲过来，摇圆了尾巴迎接她。

来客人，惠喜欢让毛毛表演“拖鞋叼来”，“站起来走”，“对对对，跳个舞”，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她爱它，它懂她的爱，用毕生讨她欢心。

后来惠谈恋爱，毛毛还会吃醋，她与男友亲吻，毛毛在旁边狂吠。

惠刚开始觉得好玩儿，后来开始厌倦。

有一次惠和男友滚床单，把毛毛关在门外，它把门啃出豁子，惠气得把它打了一顿。

惠大婚之日，想让毛毛穿上礼服去参加婚礼。毛毛乱转，不配合穿衣。伴娘劝她，一条狗而已，何苦费那心思。

“本来想让它也来见证我的婚礼，可自从我恋爱，它越来越不听话。”

老牛叹息：“人对狗的爱，建立在它可爱、漂亮、听话、忠诚、爱得唯一。狗对人的爱，只要认了你为主人，你穷也好富也好，是人也好是鬼也好，它都不变初心。人为万灵之首，狗居其二。狗能通灵，狗血能治妖孽，狗的命盘与主人的命盘前世相通，人降生为七情六欲，狗降生只为主人。”

惠继续讲下去：嫁入新家，婆家人不喜欢毛毛，多数将它锁在笼内。毛毛日日哀叫，婆家要将它扔掉，惠有些不舍，买来一个电子项圈，只要它一叫唤，项圈就发出电击。渐渐的，毛毛叫唤的习惯也改掉，它郁郁寡欢，最后被驱逐到后院由佣人喂养。

惠离开婆家之时去看它。它的毛很长了，脏得像一块墩布，凄凄哀哀隔着铁门看她。惠说：“我要带它走。”婆婆说：“带它干嘛？前些日子家里阿姨带它出去转，不知道被哪个野狗弄怀孕了，就在这里养着吧。”

只因婆婆一句话，惠便放弃。尽管知道婆婆不善，她还是指望她能从中说一两句好话，在她和丈夫的关系中，起到决定性作用。

惠百依百顺地离开，走时，毛毛不顾项圈的电击叫起来。惠回头，看到它像小时候那样用后腿站立，跳舞。它在试图讨她欢心。惠泪如泉涌。

豪门不易，如今她又跛腿，受命运摆布不能自赎，她能奈何？

4，

老牛在惠的墓前找到毛毛，它一息尚存，仍在等待。

老牛决定带惠去看看它。

这是惠第一次面对自己的坟墓。婆家为省钱，买的地势极差，大雨刚过，积水肮脏。惠在娘家也同样受尽歧视，弟弟骂她没种，父母也嫌她无能，现如今，娘家与婆家“私了”，对她的安葬之处并无关照。

只有毛毛蜷缩在墓碑前。

毛毛听闻响动，慢慢抬了一下头。

它看到了惠。但是它已经没有力气了。它黯淡的眼神似有烟花升起，迅速熄灭。它舔了一下她的手。空的。但是她们都感受到，这时空交错的最后一个问候。 

“毛毛。”她含泪唤它。它用最后一口气等来她，然后死了。

“人的魂魄在世间留35天，狗的魂魄只留五个时辰。”老牛提醒她。

过了一会儿，惠看到毛毛的灵魂从肉身中站起来。它晃了一下神，抖抖毛，奋不顾身地扑向惠，像每一次她下班时它来迎接，又蹦又跳，尾巴摇圆。

它太快乐了，甚至不想回头看一眼自己的肉身。

“毛毛……”惠将它抱起来：“我对不起我的誓言，没有一直把你带在身边。”

“你双手握它的爪子，你们可以交流。”老牛说。

惠赶紧伸手出：“来，握个爪。”

毛毛快乐地把两只前脚递给她。

黑白影像开始倒流，以一条狗的视线。

它第一次见到她，她手伸进笼子摸它，它就觉得她有光。

她一直有光，在万人广场，它也能一眼找到她。

它陪她散步，听她唠叨，卖萌求摸摸，它保护她不受欺负，用尽心思讨好她。

毛毛第一次看到惠的男友，就发现他面有黑云，不许他靠近，而惠欢天喜地，对毛毛渐生嫌恶。

惠结婚以后，毛毛渴望她来逗逗它，说说话，一起玩耍，可惠来去匆匆，熟视无睹。

她给它带项圈的时候，它知道这东西不好，可是它很乖，为了不再让她讨厌。

她离家的那一刻，它痛到撕裂，仍想挽留，惠，你忘了我们的快乐时光吗，忘了每次我跳舞你都会笑吗？她真的忘了，它第一次发现自己会哭，眼泪流得太多，眼睛下面的两撮毛都结了硬壳。

她走后不久，它产下三子。

男人将它和三个狗仔隔离，用巫术喂养它们，为的就是惠回家的那一天将她撕碎。毛毛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跑，它心急如焚，用牙齿啃铁门，用爪子刨地，利齿全部崩坏，爪子全部磨光，只有5岁却形同耄耋。

惠回来的那一天，毛毛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将她啃食。它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直到被项圈电击昏迷。

醒来后，它又亲眼目睹三个孩子被打死，目睹惠的娘家人上门来和婆家谈判。他们谈人世中的钱，它不懂，它只想去找惠。有天惠的婆婆忽然想起多日没有喂狗：“家里还有一条，吊死算了。”惠的丈夫拿绳索去套，毛毛使尽全身力气，在他开铁门的那一刻，冲出院子。

它凭着最后一丝灵气，寻到惠的墓碑前。不吃不喝，等待与她相见。

“毛毛，我的毛毛……”惠泪如雨下，“下辈子你还来做我的狗好吗，我一定会永远陪着你……”

老牛故意说：“你想报仇，就要有交换。你丈夫拿钱换巫术，你拿什么换？你什么都没有，但思念致死的狗，魂魄是极珍贵的，我可以帮你用它的魂魄煎烤成蛊，你拿去报复。”

“不。”

惠恸哭失声，紧紧抱着毛毛：“这五个时辰让我们在一起，过了时辰你解开我的黑绳，我要抱着它去找鬼差。”

“可是你们必然分离，各自投胎。来生有缘无缘，都是未知。”

“这一生，下一生，是缘是劫我都不想再追问，这五个时辰已经胜过生生世世。”

老牛离开了。

墓地阴云密布，一个孤独的灵魂抱着一条狗，狗舔主人的脸，贪婪而欢喜。她们这个姿势保持了整整五个时辰。“毛毛，其实有了你，什么都不重要。”毛毛听了又开始流泪，狗的灵魂流下的眼泪是红色的，滴在墓前的污水之中，经久不散，像一颗颗血钻。

五个时辰后，惠手腕上的黑绳脱落。一道暗光飞来，将惠和毛毛收走。惠心如刀绞地松开它，她泪水横流，但面容平静。

来生若能再见，必不负誓言，生死相守。

恨叫人迷失初心，爱教人宽恕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