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比医院更现实的地方了,荒诞的残酷,沉重的狰狞。很少有作家愿意把自己扎进那个空间里,哪怕是在太平间午睡的余华。但毕飞宇是个例外,在写完《推拿》15年之后,毕飞宇推出了这本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
《推拿》写的是盲人的故事,是物理意义上的黑暗;而这本书呢,它写的是医院,是精神层面上的黑暗。毕飞宇自己说“写这本小说是一个噩梦,我唯一的庆幸就是我写完了它”。读完这本小说,我也暗自庆幸:我终究坚持了下来,把它读完了!
鲁迅评价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说过这样的话,“他布置了精神上的酷刑,一个个拉了不幸的人来,拷问给我们看”。毕飞宇也是个拷问者,他拷问了一个叫傅睿的泌尿外科医生。小说里的傅睿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父亲是前任院领导,母亲是资深的播音员,他自己也是一个典型的偶像实力派。但在“非典”之后,他却接连遭遇了七个病人的死亡。第七个病人临床死亡,傅睿碰上了医患矛盾,他被病人家属袭击,护士小蔡帮他挡了下来,小说就从这场医患纠纷开始……这是一个很戏剧性的开头,有现实议题,有男女关系,甚至去写病人与医生的纠缠,医生护士的纠缠,感觉如一个石头投入水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本应该有很多的看头的。但毕飞宇没有这样写,从小说第七章开始,毕飞宇甩开了故事,走入了精神分析。傅睿和护士小蔡没有发生爱情故事,医患纠纷的病人家属则直接蒸发,作者着力写的是傅睿一连串的发疯行为:不要命的飙车,半夜拜访病人老赵,险些裸体出门,凌晨起来做卫生……粗粝但精准的语言,演绎式的叙事,都还是很毕飞宇的风格,但又不那么“毕飞宇”了,他没了《推拿》的实,走入了虚……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对于这种“虚”,我都是不认可的,但慢慢地意识到这种“虚”恰恰是一个作家的自我突破,是文学的至高境界之一。小说中的傅睿,外人眼里是好丈夫、好医生、好父亲、好同事,但实际上,他是在母亲、妻子、父亲的控制之下,被迫扮演了一个好儿子,一个好丈夫。小说中有个细节,在第七例病人死亡之后,傅睿当着自己母亲的面抽烟,母亲吃惊的说,“你怎么也抽烟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傅睿的反应是:先说“我不抽烟”,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偶尔”,再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两三年了吧”,最后他补充说“也不上瘾”。这四个补充,可以看到傅睿在母亲的亲情暴政之下的扭曲。他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的来扮演这个好儿子,可现实却把傅睿这些社会角色一个个逼到崩溃,连续几例病人术后死亡,一场汹涌的医患纠纷,他却因为父亲的关系,被一系列荣誉推到了台前,这让他觉得荒诞;舍身救他的护士小蔡却被一个大老板包养,这让他觉得愤怒。傅睿不再去拯救病人,他执意去拯救堕落的小蔡以及堕落的自己,甚至一具哥白尼雕像被水泥糊住了,他还要去拯救哥白尼,还敲断了哥白尼的头……最终在这种拯救中,他崩溃了,他陷入了梦境,在梦里,如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他成了一条狗,疯狂的吼叫,进而又成了一只蚕,吐丝包裹住自己。小说里这样写:“傅睿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把自己吐干净,他就睡在自己的茧里了,傅睿睡着了,像悬挂在外宇宙,那里有宽阔大量的黑”。
傅睿变成蚕,试图吐出一个新的自己,就像我们每个人都希望从内部诞生出一个新的自我,挣脱自己,找到自己。作家毕飞宇手里的笔也是人性的手术刀,小说把空间放在医院里,主角儿并不是医生,主角儿就是病。具象的病当然是泌尿科的各种疾病,但抽象的病呢,则是这个医院中的人、病人、医生、护士。一个个的堕落,他们病了,现在的人病了:一心治病的医生被卷入了医闹,一心要爱情的护士成了小三,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病人对保姆产生了越界的想法,他们都病了……
小说是在一个荒诞的梦境中结束的,也象征着治不好时代的病,治不好人性的病。他还是像傅睿一样,在一种被迫完美、被迫成功的假象中继续麻木困惑。或许作品里的慌乱崩溃正是作家的自述,毕飞宇说这是他写的最困难的一部小说,中间几度想退却,又说这部小说的名字可以换成“毕飞宇的六十岁”。
非常喜欢这本书,可能很大程度上似乎我在现代性中也是茫然的,对现实的荒诞也是无力的,你想改变什么,但你改变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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