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他活到了90岁。晚上有几个叔叔来家里,提着一些寿桃,猪肉过来。我提到了厨房,放在高台的一角。他说让我倒两杯水。我从厨房拿出了两个碗,放在茶几上,我准备提水壶倒水的时候,他说,他自己来。于是我退到了一边。他们抽起了烟。我不喜欢烟味,灯光下烟气氤氲向上,恍惚间,我有了些茫茫而慌的心境。
他们喜欢用温州话交流。很遗憾,我在温州生活了十几年也没能学会温州话,也没能听懂稍微复杂一些的温州话。所以每次,他们的谈话,我只能听出个大概意思。他们也几乎默认我可以听他们讲任何东西,包括一些比较隐晦的话题的讨论,他们也明白,我听不懂。
我一直用着标准的普通话和他们交流,特别是回到了老家。用普通话交流,是不会有人想和你深入交谈。只多是我作为晚辈的问候,字正腔圆,发音标准,带上少许感情色彩,默契的完成这套礼节的仪式之后,我就可以离开了。
老家的房子对面就是楠溪江的上流,很清澈。我喜欢一个人跑在江边。不停地翻小石子,惊动攀附在上面的鱼,还想在大石头下抓到螃蟹,但是从没见过。水很清澈,我坐在大石头上,把脚放在水中。远处的山很静,远处的云很静,远处蓝蓝的天很静。到吃饭的点了,就走回去吃饭,免得他们发现我不见了,或许,也不会发现。
我这一生的遗憾,有一个就是没能从小生活在农村。可以有从小长大的玩伴,可以从小就学会方言,可以和那些陌生又熟悉的亲人轻松自如交流而不拘谨想要逃离。我可以从小和山一起长大,能亲切叫出每种树的名字,能亲切问候每一种草本植物的花朵。我可以和江水一起长大,我可以在炊烟黄昏晚风中长大,可以看见星光,可以看见乱七八糟的狗到处跑来跑去不会咬人,可以看见一幢幢老房子老去老去被拆去建起小洋楼,可以看见老房子的每一根木头腐朽成灰。
如今再回老家,只剩江水还一如往年。我也不会随便下水了,只是站在江边看着,水光倒映了我的身影,偶尔的游鱼倏忽穿过。站的久了,不是脚酸了,而是,有些莫名的忧伤。
他们在客厅讨论究竟要不要给他办这次九十大寿。
他说,办一次最起码要花五万。
他说,现在办酒席,怕的是别人不给你面子不来,你说办了是不是倒霉。
他说,上次办的大寿,发的都是中华,喝的都是茅台,这次总不能比上次差吧,这酒席难办,上次钱还都是我出的,那个时候有钱还真没什么感觉,这次钱怎么出。
他说,上次八十大寿都办了,难道九十大寿不办吗?钱我来出。
他说,不是钱的关系,是别人不给你这个面子。没意思。上次他死了,办了五十桌,只来了三十一桌的人,你说是不是倒霉?
他抱着一个暖炉走了出来。坐在那里仔细听,用他活了九十年的处世经验和灵敏的感觉感知着他们的态度,这很符合他的身份地位。他说,不能办,这个办不得,太麻烦了。挥挥手,不办不办。
他们说,还是你决定。所以,就这样吧。我回房间了。听懂温州话对我来说还是很吃力。我戴上耳机。舒缓的轻音乐流淌了出来。
忽然间,我又想起了那条流过老家的江水。江水澄澈蔓延到了天际,无数的黄昏和晚风染红了山林的每一片叶,一只只田园犬吠叫着,小孩们结伴回家。还没被拆掉的老屋里挤满了人,只有几张桌子,孩子们一张,大人们两张。他坐在最中间,我们都给他敬酒。祝他,寿比南山。
只是吃顿饭。简简单单一顿饭。儿子们和女儿,请父亲吃一顿饭。
我会吃饱跑到外面,坐在老屋门槛上,看见星光隐现,听见老屋里面的欢声笑语而暗自开心。困了,就靠着门柱睡着吧,旁边的狗趴在我旁边,也会睡着的。
赤風
2018.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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