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秋风费了好大劲儿,才刮到我们院子里。就这样,夏天去了。
我坐在门前的一把小板凳上。尽管没有一面镜子,但我知道,自己的脸庞早已衰老得被密密的皱纹统治,而眼神,同当我还不够老的时候,看到那些坐在路边的老人的眼神一模一样,布满了平静、寂寞,以及想要被别人打扰、赶走寂寞、回到已经离他们远去的、热闹的人类社会的渴望。 我就这样坐在那儿,被路过的人偶尔怀着怜悯的眼神望上一眼。妹妹去买菜了,如今,我腿脚不便,已经没有心思再去菜市场或更远的地方逛逛了。我安心地坐在门前,坐在路边儿,满足于偶尔路过一个行人,望他们几眼。当我刚刚步入老年,当我第一次发现走到菜市场如何令两腿吃力、心脏跳得剧烈、喘不过气,我就知道,是时候和这个热闹的、在那儿痛快而忧伤地生活着熙熙攘攘的人们的世界告别了。
这种告别也是满含忧伤的。成熟的、健康的人们在拒绝我们,我想大概是,我脸上的灰烬般的皮肤、白色的丧失活力的头发、身上散发出来的老年气息,使人们不大愿意接受我。但我真羡慕他们,尽管我活得已经足够久,但仍然愿意回到生活里去,尽管那儿充满悲伤和哀愁。但它仍然有一股魔力,唤醒已经年老的身体内藏着的那颗仍旧在跳动着的心,使它愈发觉得老年和寂寞难以忍受。 上帝对待老年人是异乎残忍的,我想,因为这会儿我们失去了一切,生活不再欢迎我们,人们不再欢迎我们,那会使他们想起自然界的残忍法则,于是我们通通都被扔进衰老的丑陋、时间的静止之中,生活如死水一潭,毫无波澜,而我们唯一听到的是时钟的计数,是最后时刻一点一点地悄悄到来。
衰老是死亡的预告。也许死亡并非是真正的残忍,而是衰老,是在这样不清楚死亡的预告时间究竟多久的猜测和提心吊胆里。
当我和妹妹晚上一块儿坐在客厅里,昏暗的灯泡下面,听着外面秋风赶走一阵又一阵的热气,就像衰老一点一点赶走我们生命的热气,到最后的冬天,身体终于变得冰凉,然后被深埋在地下黑暗的墓穴。我们常常无事可做,谈谈过去的时光徒然地引起忧伤,想到老年的悲哀,就一个劲儿地谈死亡,谈地下的墓穴,谈出殡的日子。
我对妹妹说道,“最近,我感到骨头越来越僵硬,这是快要死了。幸好咱们这儿的人死后能得到一块儿很好的坟地。”
“是的,”妹妹说道,“我也喜欢那落在村子旁安安静静的墓地,想想咱们一辈子住的这房子,多挤。村子里的房子都这样,像菜市场里放着的一筐筐鸡蛋挨得紧紧的,到处是墙头,到处是邻居,到处是从他们房子里流出的污水,和猛窜出来要咬人的狗。但墓地过分地安静,吹过那儿的风有泥土和上面正在成熟或是刚刚开始生长的庄稼的味道,不羼杂着邻居们院子里杀猪流出的血水味儿、洗衣服的味儿、烧饭的味儿。”
“死亡将带给我们真正的安宁,”我说道,“生活带来的悲哀太多,不计其数,永远担惊受怕、永远恐惧。死亡不这样,死亡是空,是虚无。而我们现在正活着的时候,为这些那些感到背上的时候,全是由于我们本身的存在,我们肉体的存在,世界的实体和我们的实体的存在。”
“那为何我们过去常常感到空虚,要说,那时候本该是好好享受生活,本该是为各种存在带来的悲哀或哭或笑,”妹妹说,“但仍然有一会儿,我们感到虚无,我们感到世界的实体好像不存在,这一切的存在都是影子。我们伸手去抓,啥都抓不住。”
“我不知道,”我说道,“我们总是矛盾地生活着。也许那是由于,实在本身的外表太巨大,而我们的手掌又太弱小,巨大的实在在弱小的手掌前,变成了漫天飞舞的尘埃。我们徒然去抓住什么,只会看见手心里落满嘲笑的灰尘。也许是由于,有时候,实在本身太重,重是我们能够理解、接受的,正是由于这份重量,我们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世界。有时候,实在本身却变得太轻,压在大地之上,我们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们那会儿说,世界是虚无,是影子,是不存在。”
“我不知道人们将会接受哪一种解释,”妹妹说道,“不过也许这都是傻话。而我直到老年,才明白,生活从未离开年轻的人们一刻,他们光是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生活都乐于去奉承他们。我现在无法想象他们为何认为生活空虚,难道朋友们喜欢或赞赏的眼神,情人表现欲望的眼神、父母表现期待的眼神不是真实可触的吗?难道运动后胳肢窝散发的酸味、头发的潮湿味儿不是真实可触的吗?难道由于身体的疼痛、睡眠不足引起的疲倦不是真实可触的吗?生活对这些年轻的人们是如此慷慨,感官无时无刻在和外界交流,并给你积极的回应,它使人们或喜欢你,或讨厌你,或蔑视你。虚无,不过是由于盲目的理智引导,将这些感官的触觉或回应,如同拆掉房子那样拆除了,然后惊恐地发现自己除此之外别无依托,然后颤栗地将手伸向任何一根漂浮过来的原木,几乎是恐惧地攫住了它,而这原木就是虚无。
而我们呢,我们这些已经步入老年的人,生活对我们的谄媚已经过期,它去寻找新的人了。我们像是被关在神秘的孤独之境,想要打破那层隔开世界、生活和我们的玻璃罩,却早就被宣判这种努力,徒劳无功。我们不再感到空无一物,不存在了,恰恰是由于我们从生活之中跳了出来,终于能够看得清,生活或世界,都是存在的,并是被拴着死亡锁链的我们深深渴望着的。”
“当我们死去几年以后,甚至是几天以后,一个月以后,人们就把我们忘记。所有人都将不再记得我们,”我说道,“就好像我们从未活过一样。这样很好,很浪漫,像是早上的一小团雾,树叶上的一小片露水,太阳一出来,它们就蒸发了,就消失了,融化在阳光里。”
“我喜欢地底下的墓穴,”妹妹说道,“我能想象得到那儿有多么清凉,一开始也许会有蛆虫打搅,但最终全部回到死亡的寂静之中。棺材的样子本身是可厌的,因为它有棱角,或者是说,正是由于它隔开了一个空间,一个地下的小小居室,就阻挡了我们最终和泥土融为一体。尘归尘,土归土,这是自然界最浪漫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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