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吃，父亲有个很奇怪的“理论”：啃骨头时，必须用手抓着吃才行。以前家里煮了羊蝎子、手把肉、牛骨头之类带骨肉食，每每我一拿筷子夹父亲便摇头：“拿筷子啃骨头？好吃呢？”那疑问的架势，好似我用筷子夹的骨头和他用手抓的不是出自同一口锅。
坝上人家，啃骨头以羊蝎子为主。过去牛肉吃得少，肉牛养殖还未发展开来，耕地的牛被视作家庭一员，老了卖掉，不会自己宰杀。其实牛被卖掉后的结果可想而知，终归是成了盘中餐，乡亲们对它所谓的善良，局限在“我不吃就是对得起你”的范畴，听着有些虚伪，可多少能让心稍安。现在耕田不用牛，它的作用多在食用，一不干活，人们吃起牛肉来心安理得，我们所有的善良，不都是在施舍心理下的虚伪吗？
牛肉几乎不吃，猪肉也吃得少。农家猪圈里的猪，大家付出的辛苦不小，割猪草、煮猪食，地位比我们这些流着鼻涕满村跑的孩子要高。年末出了肉，除了头蹄下水，大扇肉换了钱，此乃副业收入的一大进项，一年的柴米油盐零碎开销全靠它。
羊也是乡亲们副业的主要进项，人们对它之所以没有像猪那般重视，原因在于——多。坝上农家养羊，十几只颇为普遍，几十只上百只也不少见。啥东西，一多了，人们在心理上便会轻视它，哪怕羊儿们自己会吃草，吃饱了能回家。猪羊结局一样，境遇如此不同，温温顺顺的羊儿们比不上饿一点就哼哼着拱圈的猪，看来，会闹得孩子有奶喝，生灵皆同。
秋后宰羊，乡亲们都会给自己留下一只两只，辛苦一年，算是犒劳。平时如有稀罕客人来访，主家要拿出最好的东西接待，羊遭了殃。客人在炕上喝茶聊天，男人走到圈里，挑一只倒霉蛋，拉出去利索的宰掉，不一会，羊肉剔下，羊蝎子入锅。煮羊蝎子不比手把手简单，需要多种调料，但凡家里有的，陈年的大料、快没味儿的花椒，不知谁送的陈皮桂皮小茴香，乱糟糟的扔进锅，庄户人家，调料没有过期一说，只有味儿浓味儿淡之别。
人性中的大方和豪爽，实则与贫富有关。越穷的时候，人们算计得少，反而越是大方，总想把自家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待客，以表达对客人的尊重和维护自己贫穷之下的面子。现在人们生活条件好了，算计多了起来，不信你去那些所谓的“豪爽”之地，看看你的“朋友”、“家人”、“好大哥”，会不会给你宰羊吃，当然，有利益纠葛的除外。
我儿时吃羊蝎子的机会最多，不是家里客人往来频繁，而是父亲在肉联厂工作，买羊蝎子有优惠。那时节，肉比下水骨头贵，羊蝎子被工人们剔到极致，不细看都看不出上面有肉，我们当地人俗称“干骨头棒子。”
羊蝎子整根整根地买回家，由奶奶和母亲动手炮制。剔羊肉需要技术，得会找骨缝，羊蝎子不必这么麻烦，瞅准关联处，一斧头下去直接剁开，水盆里洗干净，入锅撇沫子，换水开炖，在香料的加持下，不一会香味儿便溢满屋子。
我们吃羊蝎子或其它所有骨头不叫吃，叫啃。这个啃字的运用，活活生出了吃的趣味。啃一截羊蝎子骨，是一场智慧与力量的完美融合。怎么样把它啃干净，如何把它掰开吃筋膜，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最重要的一环，便是父亲说的，动手。
家乡土话，动手称下手。我之所以没有下手的习惯，是因为家人的宠爱。年幼的我对付羊蝎子显然力不从心，祖父母和父母总是把剥下来的肉直接放进我的碗中，省去我劳神之苦，以至时至今日，我啃羊蝎子一般动筷，啃不干净。
爷爷和父亲爱喝酒，啃着费事的羊蝎子是最好的下酒物。每剥下一点肉，就是一场对抗的胜利，酒在这时除了下肉，还多了一丝丝庆祝的意味。再平庸的男人也渴望征服的胜利，啃羊蝎子满足了人们的心理。奶奶和母亲下手啃羊蝎子，则是出自女人们节约的传统美德，她们怕啃不干净浪费。
爷爷和父亲平日里喝酒用小酒盅喝，说这样喝着有酒意没酒气。唯独啃骨头啃羊蝎子时候改用大杯，图的是个爽快。我一直认为，啃骨头和烧烤是发明筷子前较为原始的吃肉方式，有着天然的豪爽和野蛮在其中。人们之所以千百年来未曾摒弃此种方式，定是要借着此番操作，来满足内心深处原始的欲望且无伤大雅，而大杯喝酒，则是以豪迈的方式中和野蛮，无比浪漫。酒真是奇怪，能乱人心，也能抚慰人性。
如今，羊蝎子依然是我家的最爱。有时候我也会下手陪父亲啃上一气，我不喝酒，再不动手，父亲吃着孤单，没意思。你还别说，下手啃羊蝎子，无端多了份热闹，两个人亦可吃出千军万马的气势，往常喊着胃口不佳的爷俩，不一会能啃下一大桌子干净的骨头，家里的小狗小猫瞅见了，怨恨的眼神楚楚可爱。只是，父亲一人喝酒不肯再用大杯，他曾幽幽地说：“家里的大酒杯只能爷俩用，你爷没了，你不喝酒，大杯失去了意义。”到底是什么意义，他没说，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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