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蟋蟀今生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卫她和胭脂虫的秘密,秘密是幸福的前提。
有一天,这座城市召开了一个昆虫大会,胭脂虫和意大利蟋蟀都去了。会上有许多粉色蝴蝶邀请大家跳舞,胭脂虫跳得忘了意大利蟋蟀,大会结束时,他想起了意大利蟋蟀,忙来和她握手。就在两手相握的时候,意大利蟋蟀看到了胭脂虫眼睛里一种可怕的东西,她慌忙与胭脂虫握了握手,就赶紧逃开了。
意大利蟋蟀鲜血淋淋,骑在本市最时髦的车上逃命,她想爱情真太不堪一击了,可能是在黑暗里躲藏太久,一来到阳光下就显出纤细的质地;她假如回头看看,就会知道胭脂虫其实正伫立街边望着她的背影,并且一如既往地怀揣秘密,但是她没有回头,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故事。
要说的这个下午两点钟,胭脂虫以隔天一次的频率给意大利蟋蟀来了电话,问好,说示爱的话。在许多声音里,胭脂虫的声音有种特别的魅力,假如有一天世界上没有了胭脂虫的声音,意大利蟋蟀就会和其他昆虫一样死去。
胭脂虫说完了示爱的话就挂了电话,意大利蟋蟀又拿起电话来给胭脂虫打过去,她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呢,往日常常就是这样。这一次意大利蟋蟀这样对胭脂虫说:“唱支歌吧!唱支歌,我还从来没有听你唱过歌呢!”胭脂虫笑起来了:“唱歌是你的强项,怎么要我唱呢,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意大利蟋蟀说:“我只会跳,你如果唱,我就跳。你还没有看过我跳吧,不看我跳太遗憾了。”胭脂虫想了想,答应下次见面唱。胭脂虫已经掌握了意大利蟋蟀的习性,不论她有什么样的奇想他都觉得很正常,只是他明白对意大利蟋蟀的任何奇想都需认真对待,不然就有可能失去什么。
胭脂虫费力地想,我这次又做错什么了,不就是昆虫大会吗?当时也没和她坐一起呀,她坐在蟋蟀那边,我挨着蝴蝶坐,问题可能就在这里吧。但这也不足以构成问题呀,对了散会后我们握了握手,握手也没有握出什么呀,好像是有点问题的,可是也记不起来了。人生有些过于纤细的问题是不能去想的,意大利蟋蟀偏有这个特点,这不是把爱情往死里送吗?胭脂虫摇了摇想疼的脑袋,叹了叹气,吃饭睡觉看电视上班,该干什么干什么,把唱歌的事忘在了脑后。
意大利蟋蟀却在认真考虑跳舞问题。她是个讲信用的人,既然下了倡议,就要首先去做。
不过她根本跳不起来了,自从做爱弄折了一条腿,她就再也无法跳舞了。那是在他们初夜时弄折的,可以想见当时是多么激烈,决不亚于一场世界大战,当意大利蟋蟀醒来时,阳光正好照见她的长腿,上面残留着富有生命的蛋白质,她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就哭起来了,说,我残废了,我残废了呀。胭脂虫抱着她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把我的腿给你吧,意大利蟋蟀才笑了起来。
这里所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舞,是可以补充语言的,芭蕾,或者不用脚尖的现代舞,当然也可包括街头广场的大红扇子舞,凡此种种,意大利蟋蟀都曾经跳得很棒。这座城市的许多人都对意大利蟋蟀的舞蹈记忆犹新,至今不论她出现在哪里,人们首先注意的还是她那两条出类拔萃的腿,可是不幸它已经折了。
她想,应该先去找医生,看看腿还有没有治,再去找舞蹈老师,请教一下怎样恢复童子功。
她于是走出了幽暗,在走出幽暗时,她产生了一点疑问:我和胭脂虫还用唱歌跳舞吗?他在枕畔的耳语早就成了我的天籁曲,我在榻上的舞蹈早就成了他的绿腰舞,我们难道还用再唱再跳么?但是为了今天的预约,我要认真去做。
街上昆虫都躲着太阳,唯有意大利蟋蟀在阳光下暴晒,她需要阳光,阳光也需要她,它们不能或缺,就像相爱的人彼此不能缺少。
她来到一所著名的骨科医院,找到一位医生,这位医生在很多年前曾经爱过她,但是她早就把他忘掉了。现在医生把她弄折的那条腿扳了几扳,带着一点敌意说:“我不懂你练的是什么功,反把腿给练折了。不过还是可以恢复的。”她请教怎样恢复,他说:“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我给你按摩,看在我们过去的份上可以不收分文,一种是练功,练功本身就是恢复的一个方法,你可以选择。”意大利蟋蟀立刻就跳下椅子,丢掉了医生直奔歌舞团,她爬上一条长长的陡坡,看见不少与她一样细长的女子从练功房里出出进进。她走进去,镜子、把杆、地板、舞鞋、练功衣、出汗的感觉、喘气的声音、地板的响声使她一下子想起了童年情景。她在家的走廊上练劈叉大跳,妈妈———那只世界上最疼爱她的生物心甘情愿地在一旁为她捧着热毛巾,喃喃地说:“跳吧跳吧,穷人的孩子跳跳身体好。”意大利蟋蟀健康的身体就是在那时打下的基础,可以说,假如不是今天弄折了一条腿,她会是世界上最好的蟋蟀。
意大利蟋蟀沉浸在童年情境中,一切是那么甜蜜,似乎她从来就没有干过别的事情,虽然岁月在一条腿上留下了痕迹,但作为主力腿之一的左腿还很健康,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因此她可以放心地坐在练功房里,不用再去想月下弄折腿的那场爱情。
这场爱情是幽暗的,原因是胭脂虫有一大家子小胭脂虫,意大利蟋蟀有一大家子小蟋蟀。这样的爱情不可能不幽暗,然而在幽暗中,有一把比光明更亮堂的东西,照耀着,是利剑,杀死光明中的尘埃,也杀死他们身上的尘埃,将他们往完美生物那边过渡。胭脂虫和意大利蟋蟀真的都变美了,只是一个仍然还是胭脂虫,一个仍然还是蟋蟀,尽管是意大利的。
在这个下午,意大利蟋蟀尽情地练着功,恢复着致残的右腿,一边练一边想,人生哪有完美的东西呢,不过努力地去做,总会离完美近一步。将一条已经折了的腿练到完美的程度需要再经过二三十年的磨练,可是意大利蟋蟀不信邪,支持着她练功的动力是跳舞给胭脂虫看,这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爱情是两个对手的轻松较量,即使是弄折了一条举世无双的腿,爱情还是以它轻松较量的本质存在着,而非生生死死、大起大落。意大利蟋蟀想,戏剧式的爱谁又能承受呢,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的事情你吃得消吗?假如在生灵中搞一个民意测验,是否憧憬朱罗之爱,她相信大部分虫子都会说:快饶了我吧,我宁可不爱!
习惯用语言表述思想的意大利蟋蟀在迫切的愿望中改用身体表述思想,有种说不出的灵动感。在表述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全是胭脂虫。
她想到胭脂虫爬在满满一墙书上费劲地寻找歌集或者,唱片或者,歌带,有种说不出的快感。他什么也没有,哪怕是一张谈音乐的破报纸,事情正是这样,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胭脂虫才总是对她的某些企图怀着不满,认为她试图要改变他的习性。意大利蟋蟀改变胭脂虫的方法恰好是他最无动于衷的音乐,所以他才会对意大利蟋蟀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音乐在我们的生活里已经存在很久了吧,先民们在漫长的原始社会中创造了原始音乐,原始音乐与原始舞蹈、诗歌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一个会使用嗓子和双手做爱的现代生灵如果拒绝音乐,连先民都不如,被冠以“野蛮人”的称号就一点不过分。胭脂虫就有这样的一个绰号,那是意大利蟋蟀赠送的。
胭脂虫获得了绰号后很不满意,原因是他根本不认为自己野蛮。事实也是如此,胭脂虫是一个高贵的人。世界上数以万计的虫子,虫虫之间有一些差别,萤火虫圣甲虫食尸虫青菜虫……胭脂虫比起它们来,真的很高贵,不过也就是高贵;意大利蟋蟀比起其他虫子来有一些狂傲,真的很狂傲,不过也就是狂傲。而已。
高贵的胭脂虫和狂傲的意大利蟋蟀成了爱情的对手后总是磕来碰去的,手中端着一壶酒,边吵边饮,月亮在当头高照,花间野蚊嗡嗡;他俩一边相爱着一边在自己的腿上拍上一巴掌,打死那不合时宜的东西,心中实际彼此怀着愤怒,只是表面不显示出来,因为对方再也不肯慷慨地说“我永生永世爱你”。这是他们曾经说过的,只不过后来没人再提了,爱情怎么可能永生永世呢,说这样的话不是自欺欺人吗?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端着酒,有月亮(唯一永生永世)在当头,野蚊更频繁地来破坏气氛,他们不肯休战,宁可就这样较量着,也不肯再回到当初的“独酌佳境”,回不到当初“对影成三人”的清静之中……
在他们的眉眼中其实早就有了一种东西,那是神秘消失之后必有的烂熟,是任何一对爱人都害怕的东西。而事实上,他们的心还寂寞着呢,有一份孤独根本没有打开。在生灵的爱情中,如果彼此走近对方心中最后那块领地,爱情就真将万古长青了。可惜不,没人能走近,那么面对烂熟了的面孔该怎么办呢,盯着它,死死地盯着,将它看出骨和肉来,就是最好的安慰。
他们的眼中真的有了对方的骨和肉,渐渐两张脸也变得相似了,像夫妻,又不是夫妻。欲分手,又分不了,直至那一天召开昆虫大会,彻底暴露了问题,事情才变得紧迫起来。
意大利蟋蟀忘我地练着,试图用骨头和肉来换取新鲜,只听见骨头咯咯地响,很有将另一条腿也弄折的危险。但是她忘我地练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生命和爱情以及艺术都伴随着骨头的作响一点点回到身边来了,意大利蟋蟀想,这样的日子已经久违了。
在这时她看见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家伙,这家伙看样子也是来观舞的,眼睛却盯着她和它的残腿,使她很不好意思,于是她的神情里有了一种本来固有的宁静和安详,使得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为之神往。果然,他在她离开把杆擦完汗向着门外走去的时候追上来说道:“把你家的电话号码给我吧!”意大利蟋蟀吓了一跳,这句话和胭脂虫的话太像了,很远前的一天,胭脂虫在某个特定的场合追着她说:“把你家的电话号码给我吧!”于是她就停下来将电话号码给了胭脂虫,于是就有了后来的故事。意大利蟋蟀想,他们可能都是这样追逐女人的,现在她停在这个家伙的跟前,看着他的一张颇为新鲜的脸庞,想到的是胭脂虫当初那张充满了生气的脸,那是一张多么可爱的脸呢,要想不让一张充满生气的脸沦为一张旧蜡像,最好的办法就是看他一眼就走。
她看了一眼这个家伙就走开了,这个家伙显然不甘心就这样被忘掉,跟在她的后头说:“把你的电话给我吧。”意大利蟋蟀冷笑着,同时悲伤地想到胭脂虫,她想:我和他的戏为什么要由这个家伙来重演呢。
“你要干什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这家伙真诚地说。
“什么人?”“一个……”她将两条腿叉开来,说:“那你就看吧,看够了你就走,不必多费时间。”那家伙果然细细地打量她,忽然大笑起来,摇着头走开,意大利蟋蟀也哈哈大笑,走下了陡坡。
乐声在山林间回响,鸽子在草坪上觅食,意大利蟋蟀来到了音乐鸽子广场,她仰望四周,忽然大叫道:“好地方呀!”她觉得这是今生遇到的最好的地方,将一场爱情最后的结局拉到这里来是再好不过了,她于是借了养鸽人的手机对胭脂虫说:“快来呀!我在音乐鸽子广场!”胭脂虫笑道:“好自在呀!”“你能来么?”“我?”“这里太美了,有鸽子,有音乐,到这里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舞蹈,你想好唱什么歌了么?”她听见他没有了声音,这好像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障碍,哪壶不开提哪壶。爱情的文明线上,胭脂虫无疑是不会歌唱的,唱歌只在情侣之间才能进行,他们早就老得像一对夫妻,还唱什么呢?连学一声公鸡叫都不成了,再说胭脂虫本来就没有音乐细胞。
“喂,你来不来呢?”她所喜欢的那个人在那头忽然大叫道:“下雨了!你看下雨了!你的意境已经够了,不用再邀我唱歌了!”意大利蟋蟀抬起头,果然看见天上下起了雨,鸽子飞向绿树、石碑躲雨,将绿树和石碑染白,山林间意境美极美极;她在雨中舞起来,伤残的腿竟忽然痊愈,千余名观众在绿树和碑石上入神地欣赏着她骚动的舞姿,发出咕咕的喝彩声,她童年时练就的大跳、小跳忽然全都恢复得准确到位。她在音乐中驾着娴熟的舞技,忘我地舞着,一直跳到了悬崖旁,听到了一粒东西的滚动,那粒东西好像是从她的身体内滚出去的,在滚出去的一刹那,她想起了月下的对酌,嗡嗡乱响的蚊虫,巴掌打腿的声音,她想,差异、差异、差异……就落到了崖底,成了一只彻底的无腿蟋蟀。在她的上半身不远的地方,有两只可怜的腿,风中飘动着一张纸,上面画着工字格,纸在风中摆动着,离纸不远的地方,依稀可见那粒红色的东西,上面写着一个小小的“兵”字。不久我们还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坟,坟前有一座小小的碑,上面写着一行墓志铭:这是一只不同凡响的蟋蟀,谁要是爱上她谁是笨蛋。
我们将会在栎树上看见,这儿几个、那儿几个地生着一些乌黑油亮的小球球,大小就和豌豆差不多。那就是胭脂虫,一种极其奇特的昆虫。这东西,它是种动物?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人,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他以为那小球球是浆果,或者是醋栗的黑栗子。如果把小球儿放进嘴里,用牙一咬,它会裂开,有种微苦中带甜的味道,结果更会让人产生上述错觉。……五月底的时候,我们捏裂这薄壳的小黑球儿,剥开硬且易碎的外皮,出现在眼前的是解剖结构十分简单的一团虫卵,除了小卵粒外什么都没有。三个星期来,你一直期待着最后能看到甜蜜酿造商的成套设备……可是到头来看到的却是满车间的卵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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