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异地求学的谨风尘仆仆地踏上家乡小镇时,丰收的喜庆正如金黄耀眼的稻谷晾晒在家家户户门口。“双抢”后疲劳而知足的乡亲们,也把自己慵懒的身子,晾在舒适凉爽的太师椅上。晒谷场上,只有老婆婆和老爷爷们穿梭的背影,在阳光炽热的照射下忙着翻晒稻谷。
爷爷就是在翻晒稻谷时往后多退了一步,悬空的步子踉跄着往后倒去,身后是十几米高的斜坡,坡上凹凸不平,荆棘丛生。十几个连锁反应,爷爷像蜷缩的刺猬般滚下坡底。
谨从镇上回到家时,爷爷整个身子裹上了白纱布,纱布上殷殷的血迹氤氲扩散。谨轻声唤一句,他睁开黄浊淌泪的老眼,一种凄凉,万般苦楚,如老耕牛劳累一生后被屠宰时的眸子。
谨见到母亲,她竟然问回来干嘛。母亲对爷爷的摔伤显然无动于衷,甚至幸灾乐祸,脸上是那种“恶人终于有恶报”的表情。谨不禁恼怒地瞪视母亲,为她的冷血寒心。
从谨记事起,母亲就像祥林嫂讲述阿毛的故事一样,把爷爷的劣迹斑斑数落给她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谩骂爷爷。照她说,她所受的所有苦难都是爷爷带给她的:分家时,爷爷只给她一间十平方米的破屋,连锅灶都没有,而大伯家却分得堂皇的大屋,家具应有俱有。小时候只管大伯家的堂兄堂姐,对谨姐弟不闻不问,有好吃的东西宁愿喂猪也不给她家。还曾动过手将母亲的头往墙上撞,留下后遗症至今常头痛……
对于母亲痛心的回忆,谨是深信不疑的,可是老一辈人的过错已经受到了儿女的惩罚,为什么还要推到孙儿孙女这一代?自谨懂事后,爷爷也渐渐老了,看到她,总有一种类似忏悔的表情,常常用特殊的方式表达他的爱,仿佛在弥补过失。
如今,长大的谨和爷爷之间,那血浓于水的亲情,早已把恩怨是非挥袖而去。而母亲,却总是耿耿于怀,说她永远不会原谅爷爷。看到谨对爷爷献殷勤,母亲就被烫伤似的皱起眉头。提到爷爷,她就把脸扳成寒冬。那些想对母亲的劝解:不要总活在回忆中,特殊年代造就了爷爷的不是,他现在很愧悔,给他一个机会原谅他……没出口就扼杀在喉咙口。而今,谨原谅了爷爷的过错,却原谅不了母亲的绝情。
谨沉浸在这种沉重的苦闷中,矛盾重重。爷爷住在大伯家,来往有一段距离,为了不使母亲怄气,谨只好在晚饭后趁母亲拾掇灶台时去一趟,半小时就回来。爷爷摔伤后,堂哥堂姐堂弟堂妹都从外地赶回来看望他,有的伺候他吃饭,有的替他擦身,有的陪他说话。而谨,每天晚上帮爷爷搽正骨水,轻轻揉搓半个小时,白天从不露面。
照例,今天谨吃完晚饭又赶往大伯家,路上碰巧遇到熟人互相聊了一会儿,耽搁了时间。匆匆到爷爷房门口,却止住了脚步。
里面很热闹,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什么。
“亏她还是个大学生,连最起码的人情都不懂,就跟她那个死妈一个货色!”那是她婶婶扯着拉风箱似的声音嚷着。就像敲钟似的,谨脑子里嗡的一声传来。
“哼,你别看她读了十几年的活蚯蚓,还不是和她妈一个德行,古怪又吝啬,只知道提从前的事,好拿来吵口。”伯母像揭了人老底似的得意洋洋。
“要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这时候爷爷摔成这样,她们母女两个,一个不露面,一个晚上露面,好像见不得人。”这时堂姐的声音。
“爷爷摔伤后,我们送吃的送用的,她倒好,一个子儿也不用花。”堂弟愤愤不平的声音。
……
天啊,这是把矛头都指向了我?谨僵住了。这十几天,谨为爷爷一身伤疤痛心焦虑,爷爷吃不了饭,谨买了水果做成水果泥喂着吃,谨每天准时来为爷爷搽正骨水……
“要说谨这孩子,倒是懂事,可她妈和我是仇人,她能好到哪儿去?……当年我喂谨儿吃饭,他妈就说我会放毒,我带谨儿玩,就说我会害她,太不识好歹了……唉,这孩子能孝顺我,还算我捡来的运气,这孩子没买什么吃的喝的,她的心意,我还是懂的……”爷爷躺在太师椅上,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疼痛似的传来。
“哼,她要有良心,就该来看你了。”
“装样子谁不会?她年纪也不小了,只会口头上说说。”
“像她那个妈,再有出息也过不开心。”
……
谨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突起来了,她心虚地退后一步。半圆的月亮从乌云中俯视,冷漠而戏谑地和她打了一个照面,又倏地钻进云层,四周越发地黑,把她笼罩在无涯的暗夜里。她回身,也不掀亮手电筒,就着黑暗向黑暗摸索而去,只有泪扑哧哧地往下掉。
第二天,谨到镇上走了一趟,买了几个疗程的保健品,用去了两个月工资。当她提着大包补品站在大伯家门口时,所有人都惊异着,一扫了之前的不屑,脸上又新现出不安、愧疚。
谨知道,钞票并不能弥补几代人的沟壑,但她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在粗俗的亲人面前赢得尊严。
20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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