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东北文艺复兴”这个词在网络上风头正盛。老舅将《野狼Disco》唱遍大江南北,以班宇、双雪涛、郑执为代表的“新东北作家群”推出一批佳作。
以东北为背景的影视作品,近年来也层出不穷。前有斩获柏林金熊的《白日焰火》,讲述这片冰冷的土地上的隐秘罪案。后有双雪涛小说《平原上的摩西》投入影视化,刘昊然与周冬雨主演,日前曝光的杀青照也是引人期待。
但如果要真正选一部影片代表东北,那我一定会选这一部——钢的琴。
The Piano in a Factory
导演 / 编剧: 张猛
主演: 王千源 / 秦海璐 / 张申英 / 刘谦 / 罗二羊
上映日期: 2011-07-15(中国大陆)
单集片长: 119分钟
五百万制作成本,27万人在豆瓣打出8.4分的高分。
不仅因为它是一部影像风格独特的文艺片,更因为它承载了一代人的荣光、梦想与灰烬。
导演张猛(《耳朵大有福》),主演王千源、秦海璐。
三个辽宁人,十足的东北味儿。
《钢的琴》剧组合影开场第一个画面,一男一女笔直地站在静止的镜头前。
明明距离很近,但没有肢体接触,也没有眼神交流,貌合神离。
陈桂林(王千源 饰)和妻子小菊(张申英 饰)以这样的方式出场:一个叼着烟卷,背着个破手风琴,另一个穿着羊毛大衣,系着时髦的围巾。巧妙的是,陈桂林一侧的房子破败不堪,而妻子小菊一侧的房子则是完好的,身后的道路也平整通畅。环境构图与两人此刻的处境,形成映衬。
陈桂林下岗了,生活落魄,靠组建乐队为生;而妻子跟了个卖假药的大款,过上了富裕的日子。
“离婚就是相互成全,你放我一马,我放你一马的事。”
“离婚就是离婚,别扯那些没用的。我同意。”
东北式离婚,说掰就掰,毫不拖泥带水。
但仍然有一件事情迟迟不得解决,那就是女儿小元的抚养权归属。
想要将女儿留在身边,陈桂林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为她搞到一台钢琴。
女儿的心愿和父亲的困窘,构成了这个故事的核心张力。
为了买钢琴,陈桂林拉下老脸向亲戚朋友借钱,却发现大家的日子像他一样捉襟见肘。
用纸板做出一台不出声的假钢琴,女儿弹了几下就丢置在一旁。
纠集了一伙人把学校的钢琴偷回家,又被抓了个正着,扭送进了局子。
走投无路之下,这伙人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在濒临废弃的钢铁厂里,造一架真的钢琴。
要造钢琴的是怎样的一伙人呢?
一个乐队手风琴手、一个乐队歌手、一个退休赋闲的老工程师、一个养猪专业户、一个配钥匙的、一个赖账赌徒、一个黑社会小团伙头目。
没有人懂钢琴制造,琴弦、琴箱、共鸣板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词汇。
但他们都是下岗工人,焊接、刷油、铸铁翻砂、钢板浇铸是他们的老本行,重拾本业也是像模像样。
没有足够的木材,他们就发挥想象力改用钢结构,造成一架真正的“钢的琴”。
一群人就这样放下原本的事业与生活,分文不要,投入这样一场匪夷所思的“造钢琴”运动。
他们的激情从何而来?
影片中的另一条暗线,或许可以给我们答案。
那与两根亟待拆迁的烟囱的命运相关。
开场前几分钟,是一场葬礼,陈桂林带着小乐队,为这场葬礼奏乐。
远景所及,两个烟囱滚滚浓烟下,一处灵堂冷清而肃穆,暗示着对这个时代的祭奠。
“在有的人的眼里,他是成长的记忆;在有的人的眼里,他是回家的坐标;在有的人的眼里,他就是两根烟囱。
可是在我的眼里,他就像一个被遗忘了许久的老朋友,当有一天听说他要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他一直就在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是该竭力地挽留,还是该默默地看着他离去。”
这块土地就像那两个即将被炸掉的烟囱,它记录了一个国家初创时的步履蹒跚,而现在已经开始裂缝,开始崩塌。
曾是时代先锋的工人阶级,如今成为了洪流中的落水者,被逼到时代的角落里。
只能像蝼蚁一样聚集在山顶,无能为力地,眼睁睁望着两个烟囱消失在定向爆破的巨响中。
看到这里或许可以明白,《钢的琴》讲述的,是失落的工业基地以及一代下岗工人的悲情挽歌。这群在集体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曾经是光荣的工人阶级。他们勤劳勇敢,但在大环境、大萧条下迷失了未来。
这样一群固执的人,决定做一件事情就不顾一切,哪怕旁人看来荒谬无比。
打造钢琴,是他们最后的尊严与反抗,也是他们寻找存在意义的全部力量。
然而在金钱与资本的冲刷下,他们的努力也无法改变被边缘化的现实。就像无论提出怎样的改造方案,那两根烟囱还是会被炸掉。就像陈桂林早已心知肚明,即使造出了钢琴,女儿跟妈妈走,对她的未来而言也是更好的选择。
曾经贵为“共和国的长子”的东北,也只能望着一代又一代远走他乡。
遗憾的是,他们什么都留不住。无论怎样挣扎,都快要到了退场的时候。
但这群下岗工人,仍然选择用一场盛大、壮丽的仪式感作结。
即使生活再惨淡,也要昂起头,奏起西班牙舞曲,跳起红裙斗牛舞,拒绝用伤春悲秋的调子唱出来。
这一段舞蹈与钢琴制造场景的交叉剪辑,将浪漫的理想主义渲染到了极致。
影片结尾,当一群人忐忑地注视着小元坐到钢琴前,这个沉重的、掷地有声的铁器,演奏出动人的音乐,仿佛与往昔的理想作别。
废弃工厂是他们谢幕的舞台,而这架“钢的琴”,就是谢幕的最好道具。
面对如此沉重的社会话题,导演张猛却选择了黑色幽默的基调讲述。
再次回到影片开头那场耐人寻味的葬礼戏。雨中狼狈地套着黑塑料袋的草根乐队,满面愁容地演奏着苏联民歌《三套车》。一旁打着伞的淑贤(秦海璐 饰)正在优雅动情地演唱,悲伤氛围弥漫。
突然雇主将演奏叫停:“这曲子听着太痛苦了,老人听这曲子步伐得多沉重啊!”淑娴抢白:“知道了,叫老人加快步伐吧。”陈桂林问:“走那么快去哪儿啊?”淑娴:“你管他去哪儿呢。”
于是,陈桂林又指挥着小乐队换了一首喜庆的《步步高》。
欢快喜庆的音乐、喷火的杂耍表演和肃穆的灵堂、吊唁的家属,这些在同一空间中杂糅着的元素,形成奇妙的荒诞感。
然而这种恰到好处的黑色幽默,却是讲述东北往事最精准的方式。
正如导演张猛希望呈现的效果,“哀而不伤,含泪带笑”,抓住了这片土地上存在最核心的矛盾。就像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葬礼现场的《步步高》,这一代人不知何时开始,也成为了不合时宜的存在。
在迷惘中自我调侃,也在惨淡的生活中苦中作乐。面对时代洪流滚滚,陈桂林那句灵魂发问直击内心:“走那么快,去哪儿啊?”
《钢的琴》之外,存在于影像中的“东北往事”,也从不虚无。1999年底,32岁的导演王兵,单枪匹马扛着摄像机回到沈阳铁西区,将镜头对准了工人们。
这个沈阳工业的核心基地,在不到40平方公里的区域内,曾经诞生出无数个“共和国第一”。300小时的粗粝素材,被剪成9小时的纪录片,名字叫《铁西区》。
《钢的琴》中的那群工人阶级群像,也可以从这部纪录片中找到清晰的影子。他们无所事事地扎堆扯皮,也在下岗前还不顾休息地炼矿打铁。他们叹息着没有着落的未来,也在年底聚会上豪情万丈地高唱《走进新时代》。
但《钢的琴》更加乐观,也赋予了这群人更多的主体性与尊严。
一度衰落的重工业城市,被下岗浪潮冲刷殆尽的一群人,曾是东北最坏的时代,但对于如今的东北文艺创作者来说,可能也是最好的时代。
正是这样一批关于东北的影像、音乐与文字,记录了“失落阶层”的旧日辉煌,记录了历史车轮碾过的沉痛往事。
所谓“东北文艺复兴”,是一代人回望时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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