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有人离开小镇。有的是寿终正寝、离开人世,留下一柜图书;有的是求学就业、告别家乡,撇下课本闲刊。随着这些人从小镇上消失,他们的亲友们也需要给那些书籍找寻去处。这时,这家书店便成了首选。
姑娘更喜欢帮忙整理远赴外地去求学的哥哥姐姐们留下的书本。她的任务很简单:将保养尚好的课本挑进纸袋里,请邮局的叔叔阿姨过来带走,捐给贫困山区的小朋友。除了课本之外,一箱一箱学生读物中,也会有许多漫画小说。虽然姑娘本人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是这类闲书总是会吸引大批小学生的兴致。每当看到小孩子们如获至宝地问她“这个多少钱”的时候,姑娘总是会感叹自己不懂这个时代,尽管她自己也才十几岁。
十几岁的女生,总会有自己的小秘密:这个小姑娘最难以启齿的,便是阅读夹在旧书里的私人信件的癖好。这种类似偷窥他人隐私的犯罪感,是她生活中最大的刺激来源了。通常,能被原主人随手当作书签、夹在书本中的信笺,都没什么重要信息可言(哪怕有些银行账单之类的敏感信件,姑娘也不感兴趣)。但是,偶尔在书皮的夹层中、在记事本的字里行间,也会出现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话。她喜欢读这些爱意绵绵的文字,又对此感到羞怯。每当这时,她会蜷坐到墙根的盆栽旁,将那字条按在原处,一行一行地阅读那本书的正文,自欺欺人地假装不小心瞟到了那些不知道谁写给谁的暧昧话语。偶尔,个别粗心马虎的家长们,也可能将离乡子女的日记塞在书箱里、捐给了书店。拿到了这些日记本的姑娘,会兴奋得像过年一样。
至于老人们留下来的旧书,自然是爷爷来处理。那些书目,大抵是保存了数个年代的古籍;偶有新鲜的,也是些养生、算命之类玄而又玄的图书。对于万年历这种早已失效的手册、或是实在破得难以阅读的地摊小说,爷爷会将它们用麻线捆好、丢在门口,待回收站的工作人员收拾。剩下的书籍,爷爷会用烟熏烘干,夹入特制的防蛀纸,然后再行处理。
每次制备防蛀纸时,爷爷会一人躲在洗手间里,不让女孩接近。他会将樟脑和冰片捣碎、等量混合、溶解在酒精里,然后将裁好的宣纸浸入其中。每当这道工序完成,爷爷便会将洗手间打开一道缝,侧着身子蹭出来,喝杯热茶,对女孩讲一句“等你长大了,我就把防蛀纸的做法教给你噢”,然后将手帕系在脸上、挡住口鼻,推着电暖气,蹭回洗手间内。用不了多久,洗手间里便会飘来刺鼻的味道。爷爷从电暖气上揭下一张张干燥完毕的防蛀纸之后,姑娘会立刻嫌弃地用湿抹布擦拭暖气片。不然的话,接下来一星期左右,一旦启动电暖气,空中都会弥漫起樟脑和酒精的气味。
对于绝版图书,或是有着纪念意义的书本,爷爷最近学了新的招数:除了夹入防蛀纸以外,他还会利用真空包装机,将它们一本一本地密封起来。当然,这些道具出现时,爷爷早已是被称作“爷爷”的年龄了,时而有些糊涂。这意味着,女孩偶尔在冰柜里发现一袋密封的猪肉与一袋密封的诗词年鉴叠在一起,也不会吃惊。
爷爷老了,也表现在了他的体力上:他已经好几年没有骑上后院那辆三轮车,亲自从街坊家里拉回旧书了。所以,当姑娘逮到男生这个偷书贼时,她自然而然地决定,勒令他去帮书店搬回街坊家的旧书,以体力劳动代为赎罪。
油毡布下的三轮车不答应:长年累月没有活动筋骨,它的链条生了锈,车胎也瘪到了地平面上。
“你家就没个手推车什么的?”男生咂嘴,道。
姑娘摇摇头:“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她从车斗里掏出一件巨大而破旧的双肩背包,示意男生背上、徒步前去取书。
男生脸上犯了难:“大小姐,要不你罚我钱得了…”
“五个亿。”姑娘眉毛一抬,盘起胳膊,狮子大开口道,“欧元。”
“刚才不还说照价赔偿吗?!”男生惊讶道。
“涨了——你现在接触过我店商业秘密,”她拍拍三轮车的把手,带起一股尘土,“想带着秘密走,你得交赔偿金。”
“…那您这商业秘密也真够难骑的。”男生讽刺道。
“少来!”姑娘一跺脚,厉声道。
男生灵机一动:“那你先跟我来吧,我知道一个地儿,能借到手推车。”
与爷爷交代了一声,出了书店,走了大概有七八分钟的样子,男生找到了一名乞丐。他似乎是保持着下跪乞钱的姿势、一头栽在钱碗里睡着了(幸亏他摆了个大碗)。随着他那浑浊的呼噜声,半截一元纸币伴着他鬓角擀毡的长发飘摇着。
“……城管来啦——!”男生大喊。
“…”呼噜如常。
“…同济会施粥啦——!!”男生又喊。
“……嗝……”打呼噜带打饱嗝,姑娘这还是第一次见。
“……明洋科技IPO啦!!!”男生嗓子都快哑了。
“哎我的原始股…!!”乞丐忽然惊醒,“唰”地一下弹了起来,怀中掉落一本《伏击涨停》。姑娘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最近书店丢失的图书之一。
“做什么梦呢,老邢?”男生坏笑着看着这名乞丐。
“谁、你啊……你吓死我了…”这名邢姓乞丐揭下黏在脸上的一枚硬币,投回了碗里。
“怎么样,我借你那本书,还有指导意义吧?”少年用眉尖一指地上那本炒股指南,寒暄道。
乞丐拾起那边书,抱怨道:“有没有指导意义先不说——说好了送我的,怎么又成借给我的了?”
“实不相瞒,这书是我偷的。这不,”男生一指旁边的女孩,“人家本主儿找上门来了。”
姑娘不知道两人是个什么关系,于是一直在旁观。他如此唐突地把自己介绍给了一个陌生人,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该硬气一些:“额、啊…嗯……您好。”
“啥!?”乞丐大叔先是一愣,然后用书脊敲了敲少年的额头,训斥道,“你怎么能偷东西呢?!偷东西怎能被抓住呢?!被抓住就算了,怎么还敢承认呢?!这些都不说,你怎么还把人家引到我这儿来了呢!小小年纪不学好!……”
姑娘心想,您这三观也没正到哪儿去啊。
训毕,乞丐连忙掸掸书上的土,双手将书本递给了姑娘:“对不起了啊!给您添麻烦了…我没看几页,还能卖……”
“不用了不用了,”姑娘连忙退却,“反正这亏损也已经入了帐了……”
男生一听语气偏软,立刻抢过了话来,学着姑娘的口气说道:“但是!死罪以免、活罪难逃!老邢,借你手推车用一会儿,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乞丐大叔干脆利落地答应道,“嗐!你要就是为了这个,直说嘛~”
说着,他转身进了小巷。巷子里面传来了破烂被一股脑儿地倾倒在墙角的声音。不一会儿,乞丐推着一个不知道从哪个卖场偷来的购物车,抬头挺胸地出了巷口。大概,对他来说,终于能帮上别人的忙,非常值得自豪吧——女孩心里如此想道。
“那我们就推走了啊~”男生接过小车。
“别急呀!”乞丐大叔从车上拿起一个小铝盒,费了好大劲才掰开,然后转到俩年轻人面前,“来块太妃糖?我就不用手给你们拿了……”
“谢谢谢谢,您自己留着吧!”男生谢绝道,“您真行!还挺会享受……”
乞丐又将小盒往姑娘那里偏了偏,见姑娘也微微摆了摆头,道:“哪儿啊。那边旧火车站里有个车厢,里面全都是这个。估计是哪家制糖厂,货还没运出去,就倒闭了吧……”
您是不是家里三兄弟,分别叫邢辉、邢杜、邢路——姑娘暗暗想道,但没好意思说出口。她转而问道:
“您是开过公司吗?”
“没有,就是炒了几年的股。”
“然后就赔成这样了?”姑娘一指他这一地破烂,没好意思直说。
“哦,那倒不是——退市那时候,我还是有个几百万身家的。”
“那您是为何沦落至此…?”
“后来我不这是想培养点兴趣爱好、转移一下注意力嘛,”乞丐大叔自己享用了起太妃糖来,“然后就买了台单反。”
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姑娘第一次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义。
“那您这还在读股市的书…是想东山再起?”
“可不——你看我这今天讨到一块钱,明天就去放高利贷。下周百倍杠杆、高调入市。到月底,咱能跟比尔·盖茨平起平坐……”
姑娘心想,比起三只小鸭来,这大叔更像是德云社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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