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整个内环以内,110多平方千米的建筑,以及生活在其中的300多万人口,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放眼望去,这座曾被称为魔都的城市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砂土,仿佛这里从没出现过任何文明。
政府找不出合理的解释,便一度封锁了整片区域,只留下全世界各地汇集而来的科研工作者。
然而他们在这里折腾了半年多,仍然一无所获。
最后,政府生怕这群科学家哪天也突然消失了,便只好下令彻底放弃对S城消失之谜的追查。
但当最后一辆载着科研人员的军用卡车开始撤出荒漠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当卡车行驶到S市之前最繁华的龙之梦商圈时,卡车司机忍不住朝车外望了一眼。
车窗外依旧是光秃秃的砂土,但当司机准备收回视线时,他却突然在卡车的后视镜上,瞥见了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少女的脸,随即便一闪而过。
司机吃惊的猛地踩下刹车,并再次向后视镜看去。
后视镜里依旧只有一片无垠的砂土,半个人影也没有。他探出头向后面张望,视野里也是同样的景色。
好在极富好奇心的司机没有把刚刚的一幕,仅仅当成自己的花眼。他和车上的其他人说了下情况,几个人一致决定,将车子慢慢倒回去看看。
随着车子缓慢的倒退,那张少女的脸,再度出现在了卡车的后视镜上。
后视镜上清晰的印出女孩精致的面孔,她正在补妆,仿佛就站在这个后视镜前。
吃惊的人们纷纷下车,凑到后视镜前。但还没等他们看清,镜子里的女孩便随即露出惊恐的表情,扔掉手中的眼线笔,连滚带爬的跑出了画面。
他们这才注意到,后视镜照出来的,好像是一个洗手间。那个女孩,之前显然正在对着洗手间里的镜子补妆。
接着,有个女队员认出来,这个洗手间墙壁上的图案,竟和龙之梦商场里的一模一样。
“S城,难道掉进了镜子里?”一个队员,有些诧异的说道。
2
人们很快发现,整座S城虽然看似消失,其实仍留在原地。
换句话说,它就像整体跑到了另一个维度。
那个维度与现在的世界,在空间上是重合的,但肉眼和仪器都无法看到它,只有在同一个位置两个世界各有一面镜子时,才能达到相互看见的目的。
虽然两个世界的人都很困惑,可这种困惑还是很快被喜悦冲淡,尤其是对于那些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亲人的人。
两边的政府都没有办法集中安排被分割的人们见面。但既然某种程度上,S城仍处在原来的位置没变,那么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在原址重建一座S城,然后让这个世界的人们去相应的位置,用镜子找到自己的亲人。
于是,政府开始按照先前的城市规划,首先按原样复制了S市大片的居民区,并让那些失去亲人的人陆续对应着搬了进去。
这里面大部分都是子女在S市读书上班的父母,还有一些因为意外,而当时没能待在一起的情侣。
比如我和一沫。
事发的那晚,我刚好在外地出差。在住宿的酒店房间里,我得知了S城消失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疯狂的给一沫打了一整晚电话,直到手机烫到无法触摸,我才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现实:
什么都没了,即没了工作,也没了一沫。
我在出差的城市魂不守舍的呆了几天后,一个人回到老家,和父母住在了一起。
我不爱喝酒,所以也谈不上借酒浇愁,但是这半年每天失魂落魄的感觉却无比真实。
夜里辗转反侧,早上醒来就感到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唯一的事情就是打开电脑,搜寻关于S城消失的最新调查资料。
以前一沫在的时候,并不觉得生活是怎样的,现在一沫以这种方式从身边离开,才发现好像整个生活都被毁了。
但我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机会能再见到她。
我和一沫之前租住的房子位于Z区。政府已经重新建了整栋小区,并按照申请流程,将房子分配给来寻找亲人的我们。
我拎着行李上楼时,遇到了我的邻居,一对年纪很大的老夫妻。我记得之前我和一沫的邻居是一对年轻夫妇,询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正是那对夫妇里,女孩的父母。
我简单的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看得出,他们也很急迫的想和自己的女儿见面。
我掏出口袋里的钥匙,这串钥匙上既有我和一沫在那个时空的家的钥匙,也有面前这座新房子的钥匙。
手因为激动而有些颤动,这让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将钥匙对准锁孔。
按照政府给到的通知,另一个城市里所有的人都会呆在家里等待与亲人见面,但我又不敢确定,一沫是否还会等我。
一沫是S城的本地人,她的父母和我们住得很近,如果她已经另外找了男朋友,我想我也不会怪她。
门被打开,我慢慢走了进去。房间的格局和原来一模一样,只是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家具。
唯一的家具,是客厅正面墙壁上,摆放的一面巨大的镜子,这应该是政府为每一套房子都安装好的。
镜子里照出了另一个世界,那是我从前的家:茶几,茶几上摆放的手办,墙壁上一沫贴着的墙纸,还有橘色的沙发。
以及沙发一角,像只小猫一样蜷缩着睡着的一沫。
我慢慢走向那面镜子,虽然我知道,她应该不可能听到我的声音。
但一沫就像是和我有着心灵感应一样,就在我将手放到镜子上时,她在沙发上轻轻睁开了眼睛。
然后,我看到她的眼睛由茫然,渐渐变得闪亮起来。她冲到镜子前,张开嘴急切的说着什么,但我却一句话也听不到。
我把脸凑到镜子前,她也不再说话,将脸紧紧地贴在了镜子上,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半年如鲠在喉的压抑,在见到一沫的那一刻都烟消云散。
再见到一沫,让我觉得接下来的日子,不过只是去经历一场漫长的异地恋罢了。
何况,我们要比异地恋幸运的多,至少我还可以每天都看到她。
而且我相信,未来总有一天,我和一沫会真正的团聚。
3
我和一沫重新生活在了一起。
我们在卧室,客厅,厨房,餐厅都装上了镜子,这样就可以无时无刻都看到彼此。
交流的方式,则变成了纸板上的文字。
说起来,这种看似麻烦的交流方式,却似乎让我和一沫的感情变得更深了。在S城消失之前,我们之间已经或多或少都有过一些争吵,但现在,这样无声的沟通却消解了我们所有的戾气。
就像一沫说的那样,现在每次和我对话,都仿佛是在写情书一样庄重。
虽然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面镜子,但有时我竟然也恍惚的以为,这样适度的距离感,何尝不是一种令人向往的爱情。
何况,只要一沫还能在我视线所及的地方,一切也就够了。
最初,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这么简简单单的过下去。
可一沫的生日,改变了我先前所有的想法。
那天,我们买好了蛋糕,准备好了红酒,同时也在餐桌的正中间竖起了一面镜子。
我把自己面前的蛋糕点上蜡烛,然后打开买好的红酒,给自己满上。然后等待镜子里的一沫做完同样的事情后,就一起吹灭蜡烛。
但一沫却怎么也打不开她买的那瓶红酒。她拿着开瓶器用力在酒瓶的木塞上捅,却丝毫捅不进去。
我有些着急,却发现自己根本一点忙都帮不上。
接着,我看到开瓶器忽然在一沫纤细的手上划出一道血红的口子,然后,酒瓶从一沫手中滑落,在地上无声地摔成了碎片。
一沫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她用另一只手压住受伤的那只手,抬起头有些愣愣的看向我。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急的眼睛有些发酸。一沫看到,忙打着手势安慰我没关系,然后,我看她一个人去找来纱布包扎伤口,一个人默默收拾好地上的碎片,然后又笑嘻嘻的坐回到我面前。
她拿起一块蛋糕,示意我也一起吃。我挤出一个笑,咬了一口蛋糕,抬头看到一沫用一只手笨拙的举着蛋糕,嘴里不免有些发苦。
生日时的意外似乎并没有影响一沫的心情,但无助感却开始徘徊在我心里。
我开始发现,一沫一个人生活,比我想象中要辛苦得多。尤其是看到她纤细的身体,去负担那些原本在这个家庭中属于我的繁重劳动时。
但我没想到,两个月后,发生了一次更让我崩溃的意外。
那天,我看着镜子里的一沫从沙发站起来,然后便整个人突然昏倒在我面前。
我记不清那时心里在想什么,只记得自己扑到镜子前面,大喊一沫的名字,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想那时我一定慌张到了极点,在叫了半天后,竟开始发了疯般用手使劲砸起镜子,以为把镜子打破,就能来到一沫身边。
整面镜子在我歇斯底里的捶打下,砰地一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一沫也接着不见了,眼前只剩下一地碎裂的玻璃,和一面白茫茫的墙壁。
我愣了很久,才想到去向邻居那对老夫妻去求助。那对老夫妻立即让自己的姑爷帮我打了急救电话,并叫来了开锁公司,跑进去查看一沫的状况。
客厅的镜子因为被我敲碎,我只能从邻居那里得知,一沫已经自己醒了过来。
那对年轻的小夫妻一起陪一沫去了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不久,男孩先回来告诉我,一沫只是普通贫血造成的昏厥。
虽然庆幸不是什么大的问题,但我还是自责和难过到了极点。因为我意识到,我对于一沫而言,已经是个提供不了哪怕一丝帮助的存在。
我根本无法想象,如果以后一沫身上发生更严峻的意外,我该怎么办。
我什么都做不了,哪怕一沫遭遇再严重的伤害,我也只能眼睁睁的当一个旁观者。
那一刻我开始想,我必须离开一沫,让她去找一个真正能依靠的人。
4
一沫回来了,她依然想要表现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但她接着就注意到,她在客厅的镜子里已经看不到我了。
是的,客厅的镜子坏了后,我没有再装上新的。
一沫问起,我就骗她城里暂时买不到那样大的镜子了,但心里想的,却是悄无声息的从一沫的世界里消失。
可我不能直接选择一走了之,因为那样没办法让一沫断掉对我的念想。
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选择对一沫冷漠,然后,逼她先离开我。
我开始尽量不再看向镜子里的那个世界,甚至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没有了镜子的客厅里,让一沫看不到我。
一沫在其他房间一见到我,就迫不及待的追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后来,我时常在镜子里看到一沫红肿的眼睛,她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委屈,但我继续选择视而不见。
慢慢的,一沫似乎累了,她也不再理我。她呆在客厅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即便偶尔在其他房间的镜子里看到我,也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
终于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发现所有的镜子里都已经看不到一沫了。镜子里照出来的,只剩下我自己的身影。
然后,我在其中一个房间的镜子上,看到一沫在另一边用黑色记号笔写下的三个字:
我走了。
我想这次,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虽然这似乎正是我要的结果,可这一刻确确实实的到来时,那种再一次失去一切的感觉还是像藤蔓一样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回到客厅,默默坐在沙发上,试着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一沫的离开,只会让她过得更快乐。
但这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用,那种压抑的心情就如同寄生到心里的幽灵,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于是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买回来好几瓶酒,想试着把自己彻底麻醉。
可能实在不胜酒力,酒精很快便让我失去了意识。
然而半醉半醒中,我居然听到了一沫的哭声。
我努力睁开眼,惊讶的看到一沫坐在沙发的另一角,正将头埋在臂膀里,轻轻啜泣。
我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一沫。
一沫停止啜泣,抬起头朝我看过来,布满泪痕的脸上也写满了诧异。
我再一次轻轻的喊出一沫的名字,眼泪突然就止不住的往下流,而随即头也越来越沉,迷迷糊糊中,我仿佛也听到一沫在喊我的名字。
我挣扎着对她说,一沫,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天早上,我从沙发上醒过来,发现房间仍然只有我一个人,这才明白昨晚大概只是自己喝多了,不是幻觉,就是做了一场梦。
随后的两天里,我独自打包好行李,决定离开这座城市。
在车站,我遇到了那对老夫妻。
他们在我面前,吃力的拎着一大包行李蹒跚的穿过安检口。
我忙上去帮忙,并问他们怎么了。
“嫌我们烦,他们嫌我们烦。”老头子默不作声,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说着这半年和自己女儿日渐加深的矛盾,眼里闪烁着令人心疼的委屈。
可我哪有资格去心疼别人呢。
像半年前那样,我独自回到老家,又开始了没有一沫的生活。
据说,那些原本去S城寻找亲人的人,后来也都陆续离开了。S城的镜子,也变得越来越少。
5
也许接下来,我应该讲讲十五年后的故事。
十五年可以发生许多事情,比如,人类居然真的找到方法,打破了与多维世界的壁垒。
连通那个维度世界的方式,也不必只是依赖镜子。
只是十五年的时间,依然没办法让我忘记一沫。
可我始终没有去S城找她,毕竟S城那么大,一沫很可能已经不在原来住的地方了。
而且我想,她应该早就结婚,并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不可能找到她,也不该找她,即便真的找到了她,也不该去打扰她。
但在S城和这个世界连通没多久,我还是因为工作的原因,被派去了那个坠入异世界的城市。
因为与世隔绝的原因,S城这十五年发展的极慢,一切都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我跟着来往于两个世界的人流走出站口,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喊着我的名字。
我吃了一惊,转过身,发现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站在我身后。
那张脸有些熟悉,但显然不是一沫。我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之前住在我们对面的那对邻居小夫妻。
她手里捧着一个盒子,脸色看起来很疲倦,但还是挤出微笑说: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们有十五年没见了吧。”
我点了点头,问她是准备去哪里。
她神情有些落寞的说,我才从老家回来,是去取回我父母的骨灰盒。
我想起十五年前见到的那对老夫妻,不知道他们在那以后,是否还见过自己的女儿,不仅也替他们感到难过。
我问她是否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她告诉我,很早之前就搬走了。
我接着和她随意寒暄了几句,正打算告辞,她却突然对我说:“你.....你还记得一沫吗。”
我一愣。
她说:“我想,后来一沫的事情,你可能不太了解。”
在街边的咖啡厅,她告诉了我后来一沫的事情。
在镜子上写下“我走了”的一沫,其实根本没有离开,而是和我一样,一直躲在客厅里。
她觉得自己躲一阵子,就能让我重新出来。可没想到,那天晚上,她就在沙发上看到了我。
一个烂醉的我。
可那时我已经醉的不省人事,无论她怎么叫,也根本叫不醒我,于是,她只好在我身边陪了我一晚。
但第二天早上,我还是消失了。
从那以后,虽然镜子里再也没出现过我的影子。但她却相信我一定会再次出现。于是便着了魔般一直守在屋子里,半步都不肯离开。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道:“当时没有人相信她真的看到了你,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受了刺激。”
我听到这里,眼睛已经越来越红,因为我知道她没疯,她那晚真的看到了我,而我也看到了她!
再后来呢?我着急的问道。
再后来,一沫被她父母接走了。
接走她的那天,她在房间里又哭又闹,可有没办法啊,一个大活人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算没病,也会被关出病的。
一沫的父母带着一些亲戚朋友,去那里陪了一沫好久,最后还是强行带走了一沫。
我们只记得一沫被带走的时候,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嘴里只是不停的说着镜子,镜子。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道:“一沫那天,她真的看见我了啊。”
她叹了口气,道:“后来我们也搬走了,所以,一沫现在在哪里,我也不太清楚。”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我自以为当时的决绝是为了一沫,可谁想到,却把她害成这样。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和这位曾经的邻居告别的。也许因为心里全都想着一沫的事情,不知不觉,自己居然来到了十五年前和一沫住着的小区。
虽然知道一沫或许已经不在这里,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上了楼。
面前的门还是我记忆里的模样,而这扇门的钥匙,我一直都放在身边,当做对S城最后的羁绊。
我轻轻将钥匙放入锁孔,咔嚓,那是锁头被开启的声音。
我推开门,记忆好像瞬间被拉回到十五年前。我在那座被复原出来的S城里,也是推开了一扇这样的门,重新和一沫相逢。
十五年了,我的眼睛有些隐隐发酸。
我看到了客厅里摆着的那些陈旧的家具。
以及,客厅墙壁上摆着的那面镜子。
我慢慢走近那面镜子,伸出手摩挲着镜面。
虽然我知道这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一面不会再出现一沫的镜子,但我还是忍不住轻轻叫出了“一沫”的名字。
想不到的是,镜子里居然真的出现了一沫的身影。
那是张略显苍老,却依旧美丽而熟悉的脸。
那张脸,此刻正因为惊喜和激动,正变得越发生动。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镜子里的一切,一时居然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
而镜子里的一沫,已经在身后紧紧抱住了我。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哪里也没去。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但你真的回来了,你回来了。”她把头搭在我的肩上,哽咽的说着。
我轻轻握住一沫的手,感到如此的温暖与真实。
是的,我回来了。
我再也不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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