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个弟兄每周聚一次，共同查考海德堡要理问答。上周和他见面时，一边吃着麦当劳，一边闲聊，他说到了关于技术的事情。具体名词记不清了，大致是说，过去和现在，技术有所不同。过去一个手表工匠可以独立完成整个手表制作流程，造出一个精美的手表。现在则每个人只负责流程中的一部分。在庞大的社会机器当中，人也是如此，过去的人或许有独自生活在世外桃源的可能，但是现代人都成为机器当中的某个环节，依赖整体而活着。
我说，关于技术，我想到了支付宝和微信支付一类的工具。有时候会看到一些年轻人在网上洋洋自得，说到很多外国人都感叹我们国家移动支付的普及程度。他们说很多国家，包括那些发达国家，移动支付并不普及，很多老外出门买东西都依然只用现金——这就是我们国家比他们先进的地方。
我说，我还想到了最近读的一本书，叫《夹边沟纪事》。那些当年被冤枉的右派们，在夹边沟经历了地狱般的环境，许多人最终饿死。这本书里记载了他们的真实经历，提到有人实在支撑不下去，从夹边沟逃走。那个人先是逃到农场附近的火车站，然后在火车发车的时候，迅速冲上去，扒上火车。他佯装自己是个被偷了东西的乘客，骗过了火车工作人员。回到家人那里后，又拜托他姐姐帮他买了一张火车票，逃到了老家农村，躲在那里。躲了很多年，等到平反。由于夹边沟那里的人以为一具被狼吃过的尸体是他的，所以只当他是死了，没有追查他的下落，所以他在老家农村很安全。
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
在技术发达的今天，这样的成功逃亡还有可能吗？高铁的设计让人没有办法扒火车，火车票实名制系统让人出远门一定被记录在案，别人代劳买票根本不可能。对于那具尸体，可以通过各种方法验明他到底是谁。无处不在的摄像头，让人无所遁形。
为什么年轻人要为我们的移动支付的普及程度而骄傲呢。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要用效率和便利来衡量的。当有一天现金真的消失了，我们所有的消费记录都会被详细记录，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不仅记录和分析着你的消费习惯，也在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看你有没有在试图犯罪，你是不是想购买一些违禁的物品，违禁的书籍，或者在资助违禁的人。
为什么要为这些犯罪的事情担心呢？扒火车、逃跑、购买违禁物品。。。所有技术的目的是促进一个更加有序的社会，防范犯罪的发生。这不正是一个进步的社会应该做的事情吗？一个人为自己犯罪难度的增大而忧愁，这个人不是个坏人吗？
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可以保守他心中的私密领地时，他才有可能是自由的。也因为一个人触犯法律与否，常常被当时的政策法令所规定，但他的良心是否应该被控告，往往是另一回事。就好像夹边沟那些右派们，时过境迁，我们都终于可以开口说，他们确实是被冤枉了，但在当时，他们却被定义为罪犯。
而现今技术所做的事情，是让一个人成为庞大机器中的一部分，必须依赖它而存活，同时他的一切行为举止，越来越受到监视，他的私密领地不断缩小。一个人因此逐步失去了与权力抗辩的可能，他也失去了逃脱不公义权力的可能。换句话说，在过去，当权力明显不公时，人可以选择对抗它，也可以选择背转身去，逃到权力不可触摸的地方。但如今权力无所不在，就像一九八四里的电幕，你必须时刻笑着面对它，还要留神自己的微小表情不要出卖了自己。
在过去，古人们讨论治国到底主要靠法律还是靠道德。圣贤们说，法律责之于事后，道德训诲于事前。只有教导百姓崇慕道德典范，才能政通人和。但执行者会觉得，道德只是空谈，法律的震慑功用才更重要。在今天，法律和道德都不重要了。技术手段的细腻运用才是根本。至于如何运用，《一九八四》里写得很清楚。在今天的生活中，我们也越来越看得清楚了。就像一起查要理问答的弟兄说的，将来如果要鼓励生育或者限制生育，只需要运用一些经济手段，人就得乖乖就范。
所以有时候在超市里，买好东西结账时，掏出手机用支付宝付钱时我会觉得既方便，又不舒服。虽然我不过是买了些蔬菜、鸡蛋、矿泉水，但是我想，或许我可以用现金来支付。这样，买完走人后，只有那个收银员知道我来过这里，买过东西，但是她的记忆会消退，会不记得我。久而久之，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上帝和我自己知道，在某年某月某日，我去那家超市买过蔬菜、鸡蛋、矿泉水。就好像小的时候，过年的时候，家里人因为担心我和哥哥年纪太小，所以不允许我们放鞭炮。我们就买了鞭炮偷偷在外面放，放过瘾了，还剩下一些没放，又不能带回家，就到野外，把它们埋在一棵树下，记下它的位置，过些日子再来挖出来放。这样，天地之间，就只有我和哥哥知道知道这棵树下藏着某些惊天动地的危险物品。
所以我有时候突发奇想，如果在上海，我想藏些东西，藏在哪里好呢？藏在哪里都不好。藏在屋里，上不通天下不接地，每堵墙的另一边都是另一户人家。藏在外面，摄像头们看得一清二楚。这样一想，真是好没意思。
技术的发展，让我们过得更舒适了，可也让我们的权力和欲望膨胀了。隐修士们告诉我们，培养美德这种东西，常常需要足够的隐忍，甚至要刻意远离喧嚣和诱惑。而今天，技术的进步所带来的欲望的膨胀让政治美德变得更加难以培养。一旦掌权者可以更进一步控制人们，他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同时技术也让我们沉迷于它所带来的迷幻不可自拔。就像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晚上忽然宿舍断电断网，长达一个小时之久，一个室友忽然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觉得没有电没有网络的世界，真是百无聊赖。
正好也是奥威尔的《一九八四》里，在最近重读这本书时，我发现一个很明显但是从前没有留意的地方，是在结尾处，温斯顿回到友爱部被枪毙前，他回忆起了小时候的一个场景——一天下午外面下雨，屋里太黑没法看书，无事可做，小温斯顿就开始发脾气，他妈妈冒雨出去买回了一个玩具，是用来掷骰子走棋的。妈妈和他点起蜡烛玩这个游戏，年幼的妹妹在一旁观看。那天下午他们玩得很开心——“当他们各自的棋子进了几步，快有希望达到终点时，又倒退下来，几乎回到起点时，他马上就兴奋起来，大声笑着叫喊。他们玩了八次，各赢四次。他的妹妹还太小，不懂他们在玩什么，一个人靠着床腿坐在那里，看到他们大笑也跟着大笑。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在一起都很快活，就像在幼年时代一样。”
在生命即将终结时，温斯顿回忆到了这个场景，甜蜜温馨。当技术暂时停摆，世界漆黑一团时，人才会重新学会互相面对彼此，共享某种简单的愉悦。而在一个技术昌盛的时代，技术与权力欲勾结一气，我们将要像钢钉被敲进铁板一样不能动弹；我们从未像现在这样互相紧密依赖，也从来像现在这样互相隔离、不再需要他人；我们将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却想不起从前自己是什么样子；“自由而无用”的灵魂将不复存在。奥勃良说：“那是一个没有黑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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