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眼里的世界跟成人完全是两码事。 我们小的时候,打架是决定社会地位的首要因素, 其次是家里有没有男孩,再其次是父母有没有势力、经济是否宽裕,至于读书成绩好不好,根本就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讨论,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不可能读出什么名堂来。
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里,跟我同岁的孩子就有五个,俞兰是其中的一个,她是我最要好的小伙伴。 那时候,我感觉妇人们总在接二连三地生孩子,络绎不绝。只要看见谁额头上捆着毛巾,就知道她昨天或前天刚生过孩子。你甚至都不知道她之前在怀孕,因为她们跟普通人一样,穿着肥大无形的衣服,做着繁重的农活。
俞兰已经有了三个姐姐,我还是看见她母亲头上扎过好几回毛巾,她家附近的水稻田里漂过几次血糊糊的胞衣,胎儿我却没有见到过。后来俞兰的母亲头上没有再扎毛巾,听大人窃窃私语说她已经太老,不能生了。
我跟俞兰几乎每天都要吵架,看谁骂的频率快,谁就赢。我比她口齿伶俐得多,经常把她气得哭起来。她的姐姐们给她支招:骂不过就打!可是俞兰坚拒这种有失公允的行为。
我们骂到极至的时候,俞兰会骂我“尿床泡”,我则骂她“绝八代”,她便立刻偃旗息鼓,美丽的大眼睛瞬间汪出泪水……
俞兰那痛苦的表情,至今还时常在我脑海里浮现,刺痛我。 俞兰打架很厉害,对付村里那些野男孩,她很有一套。他们惹她的时候,她就猛一头撞过去,揪住他们的裤腿不撒手,灵巧地跟他们周旋,从没有露怯的时候
我跟俞兰一起上学,一起牧鹅,一起打猪草,一起抓石子、踢毽子、跳房子,形影不离。玩打仗的时候要分帮,俞兰是非常抢手的,我却要作为添头搭配出去,那便是我最羡慕俞兰的时候。
男孩子都喜欢搞恶作剧。他们抓住癞蛤蟆,往我们女孩子身上、脸上扔,把打死的蛇缠绕到女孩子脖子上,或者拎一条活蛇,欢呼着跟我们后面追,每次都要吓得我魂飞魄散。
一天,俞兰在上学路上对我说:“我们不能再这么受欺负了,我们要反抗!”
我说怎么反抗啊?
“我们也学着抓癞蛤蟆和蛇。”她语气非常坚决。
我大惊失色!连连说那我不敢,不敢不敢。
俞兰说她先抓,吩咐我好生看着学习。
她果然捉了一只癞蛤蟆在手里,举到我眼前,对我说你看你看,它根本就不咬人。
可那不是咬不咬人的问题呀!
俞兰逼着我抓,说她已经会抓了,我要是再不敢,往后他们就会变本加厉地单单吓唬我。 这话实在有道理。
我心一横,眼一闭,学会了抓癞蛤蟆。 上大学的时候,经常要解剖蟾蜍,那些女同学们吓得大呼小叫,而我却能够从容地抓住它,一秒钟对它进行双毁髓,让它伏伏贴贴地躺在解剖盘里。同学们无比惊诧于如此文弱的我,怎么竟有那般英雄气概,他们哪里知道其中的缘故啊!
俞兰后来还学会了抓蛇。我看见她悄悄地靠近一条蛇,也不管它是否有毒,走到跟前,猛地用脚死死踩住蛇头,用手拎起尾巴,放开脚的同时迅速抖动手臂。蛇彼时还没有死,蛇头拼命往上翘,她就更加用力抖动,迫使蛇始终也翘不起头来。
除了娱乐活动和读书以外,做家务或者农活,俞兰样样都比我出色。就连她的鹅,也总是嗉囊吃得比我的鹅更鼓。她手脚麻利,身体健壮,而且从不偷懒 。 三年级的时候,俞兰跟绝大多数孩子一样,很自然地辍学了。上学路上没有了俞兰,也就失去了一大半色彩。
俞兰辍学在家学刺绣,绣了好多美仑美焕的鞋垫、枕套。我说把这么漂亮的东西垫在鞋里,太可惜了。她说这有什么?你想要,我给你绣一双?我因为不好意思麻烦她,就违心地说不想要,而她一定以为我是不屑于要她的小玩意。
从初中开始,我就离开家乡,到城里求学去了,跟俞兰也越来越疏远。俞兰的父亲在此期间患肝癌去世了,母鸡血吸虫病迁延不愈,二姐三姐相继出嫁,大姐招赘的姐夫,却又偏偏不能生育。
俞兰变得沉默寡言,原本周身四溢的活力,一天天消褪,每次寒暑假回家,她看见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很凄惋。
我念大学的时候,俞兰在农村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节。听母亲说媒人去过很多,可是却怎么也谈不成。
好象是我大三暑假里的一天,俞兰在田埂上拦住我,说要问我一个问题。
我说问呀。
她犹豫了很长时间,还是开了口:“你有文化,你告诉我:结婚快活吗?”
我很吃了一惊,这个问题怎么回答? 那时的俞兰成了一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人,从不跟男青年交往,不明白爱情的滋味,把结婚的好处寄托在性上面了,可她又不明白性是怎么回事。
然而我也不明白性的究竟,不过我明白爱情。
我想了半天对她说:“你问的东西我也不清楚,但是既然世上那么多人都结婚了,结婚肯定不是什么坏事”。
她对我的答案显然并不满意,可是没有再说话,眼神里全是困惑。
直到二十八岁我都已经生了孩子,俞兰还没有嫁出去。
那年我回家过年,俞兰牵着一个嘴巴尖尖的小女孩来看我,讪笑着说那是她女儿。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俞兰怎么会生出那么难看的女儿?
俞兰变得十分苍老,再也不像是我的同龄人。
我很自然地问起她丈夫,她十分平静地说他来不了啦,在监狱里呢。
俞兰告诉我,她丈夫因为偷光缆被逮捕了,判了十年,说她做梦没想到他是个贼。 今年过年回家,母亲说:"俞兰的丫头考取了东南大学,苦日子终于熬到头啦。"
如果现在有人去告诉俞兰,说我很想念她,她是不会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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