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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君不是第一眼美女,尤其是苏崇见她的第一眼。这个老穿件暗红色 松垮垮的棉夹克旧牛仔裤的高个子女孩初次见面就咧着嘴露出一排雪白的大牙齿对她点着头乐,说不出她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却使第一次离开家在萧瑟深冬里萧瑟的苏崇瞬间不再颤抖。她喜欢把手插裤袋里迈着长腿晃晃悠悠地走路,一脸不在乎,可突然就大叫一声:“不好了,快迟到了,快迟到了!”拉着苏崇往画室狂奔。当然她俩总是迟到。
可是看多几次,苏崇对姜君的脸开始着迷,她少女黄暗的脸色毫无光泽,扁扁的方方的,颧骨高,鼻梁低鼻头圆,两道女孩子少见的漆黑长眉眉梢上扬,清炯炯大眼睛,长而软的睫毛扑动着如蝴蝶翅膀,是她容貌里最华丽最泄漏女孩气的地方,棱角分明的嘴巴不是在吃就是在笑,要不就叽里呱啦说个没完,其余时间都在唱歌。她和苏崇都喜欢粤语歌,语感好,那段时间在上瘾叶倩文《秋去秋来》里最拗口的一句“怎么有千滴热泪滴进我梦乡”,粤语歌里这样快速而密集的长句子唱起来唇齿伶俐斩断空气的微妙给口腔和耳朵都带来愉悦,最适合自娱自乐,迷粤语的一听便心领神会。而同行的另一个女孩周燕正在自学美声,“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她吐着丹田之气的尾音长得叫苏崇难为情。她俩各唱各的,毫不受对方影响。尽管去画室的路上人很少,她俩怎么鼓励苏崇也不敢张口跟着唱,怕把真的精神病招来。她夹在她俩中间,一只耳朵被颤抖的高音揪到半空,一只耳朵趴地上捡雨点般撒落的好听的广东小豆子,同时在心里默默回味谭咏麟更长的长句子:“如果痴痴地等某日终于可等到一生中最爱,谁介意你我这段情你会感觉发问着不清楚未来。”以致于她以后听歌唱歌遇到越长越快的句子越喜欢,宾至如归,王菲的陈奕迅的甚至周杰伦的一些怪歌,别人咬牙切齿搞不定的她一听就唱得,容易上口的绵长旋律她倒唱不好,总往前赶着节奏。
姜君对自己的容貌好似毫不在乎又好似很自信。她像个情场老手跟苏崇津津乐道她的不羁往事,讲多少次男孩子们为她大打出手而她就在一旁看着,谁打赢跟谁走,讲她深夜偷跑出来和男朋友穿着军大衣沿着河边溜,一边把喝完的空啤酒瓶摔得粉碎。提起男朋友的时候她又娇羞又骄傲,那个城里最酷最帅无数女孩为之心碎的男孩,此时已读大二,看得出只有他能让姜君甜蜜又担忧。她收到他的信,会像只小母猫一样疯狂又霸道地占据宿舍里灯光最明亮的地方,她把男朋友寄来的手绘的比实物还精准的造型图片炫耀给苏崇看,线条间强悍的男性力量震着眼睛,苏崇很多年后突然领悟到,那也是一种性感。对于眉目传情都能当初恋在心底默默琢磨三年的苏崇来说,姜君这个比她只大一岁的女孩子像扯开一面帷幕,后面是新鲜陌生引力巨大的反叛天空。
苏崇是被父母万般无奈送到工大设计系的高考美术预科班里来的,这是一九九二年初,高三的寒假,她未满十八岁。足足到三十八岁她还经常梦到高中的数学考场上摊开的空白试卷一个字也不认识,困窘难堪到醒来后她还像鸵鸟般把脸埋进枕头很久。其实如果不是作文竞赛得奖意外被保送到这所重点高中,她在普通高中本应该混得不用这么扭曲。
当父母发觉她出了问题时她已经在痛苦中挣扎了两年多,她留下一封长信说自己是个不孝的孩子,但如果继续这样上学的话她将离开家,四处流浪。是的,四处流浪,三毛的书她没少看,但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流浪才叫流浪。
父母不得不妥协开始考虑让她走他们最不认可一直在压制的美术高考。妈妈先是带她去了一趟附近小有名气的画家家里,可是这个画家也是半路出家画国画的,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给她启蒙,在书柜顶上翻了半天,找了一卷徐悲鸿的人体素描给她。她回家打开,各种年龄的男性裸体,她都是第一次见,若无其事削好笔,依样画瓢地临摹起来,画着画着,倒对优美的线条和阴影着了迷,但她想不通有的部位为什么不遮挡一下实在碍眼根本没有画的必要,就一概略掉完事。红卫兵出身的妈妈,从小就严防各种精神毒草腐蚀了两个女儿,连她看《红楼梦》都一脸憎恨骂说是黄色小说,给她心里深深结了梁子,此时进来窥探到女儿的绘画内容,抽了一口凉气又生生咽下去没敢言语,这也让她心里着实痛快。
画家对着她交上来的画忍着笑说她没学过就能上手,还真不错,于是她跟做梦似的就坐进一间很大很吵的教室里,每个人面前摆着画架,靠墙的大桌子上满满的石膏头像,教室中间随意地站着一位男老师,正比划着讲如何抓头像的形,两个男孩子迟到闯进教室,一个瘦小一个魁梧,一色的长发往后梳成大背,黑皮夹克褪色牛仔课,裤脚塞进黑色大军靴里。老师挥手叫瘦小的过来:“来,汪洋,你来得正好!”小瘦子机灵地在画架阵里穿行过来,老师一把拽住,板过他肩膀,一只手托住他的脸朝向正前方。一阵笑声。“看看,汪洋这张脸最适合教学,骨点突出,啊,看看!”老师喜悦地一一指出他开阔前额的凸出点,高高的眉峰,饱满的鼻尖软骨,棱角分明的颧骨和下巴,赞不绝口:“汪洋这张脸真是骨骼清奇!形太准了!太好抓了!”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小瘦子的脑袋,最后辉煌地喝道:“这,才叫一颗头颅!”随即手往外一推,小瘦子借力脚下一滑,回到画架深处。画室里笑声不绝,尚在惊惶中的苏崇一个个打量着这些在学校从来没有见过的各色人物,突然旁边的人画架一拉,笑嘻嘻的脸凑到她面前,龇着雪白的大牙齿,“嗨,小妞,我叫姜君。”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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