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鸩勾引凤凰,被黜禁于万年牢内,我初时还对他怀有一点同情,三百年前万年牢大开之际带了醴酒去看他,那坛酒我埋在卯泉下的淤泥里超过至少一千年,舍不得喝。
我在万年牢之外遇见了凤凰,她站在葡萄藤下望着未熟的葡萄出神。
那时候的凤凰因灵台被污早已回复了孩童模样,而且从此无法浴火,不可修灵,我忽然心生愤郁,不知哪里来的正义感,恨恨谴责起阿鸩来。
如来不肯误众生,退居西方,玉帝因为贪爱人间惆怅色,流连忘返,西王母则还念念不忘她的周穆王,天天唱着“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扰人清梦。
我恭敬地向灵尊行了一个礼,太上老君哼哼出声,看我很不太爽,因为当年,我偷偷将他用来炼制丹药的小仙童换成了金火,结果炸了整个炼丹房。
那个小仙童就是后来的阿鸩,他锒铛入狱之后,我心灰意冷,决定从此不再养小孩,于是我抓来凤凰,带她远离乌烟瘴气的九重天。
我想下凡,但凤凰咿咿呀呀流着口水,偶尔牵起我的衣角去擦鼻涕,那是阿鸩为我缝制的燕尾飞髾裙,衣线间还藏了西天的绵绵白云,我穿了三千年都舍不得换,却因为凤凰朝夕间便起了脏污。
我将凤凰扔到三重天的卫巢中,为她采集足够消耗百年的竹实和醴泉,老凤凰见了,笑声尖锐,一身灰败的羽毛胡乱地颤,嬉骂道,“你这骚狐狸,不在九重天好好地待着,来这作甚?”她转头看到凤凰,就像青楼的老鸨得了如花似玉的黄花大闺女一般表情,“哟,还捎带了卫巢的小凰儿呢,说来,卫国都早沦亡了,这梧桐巢,未必还能住啊。”
我懒得理她,无知的凤凰小辈。
想想又不放心,便差了流云团团守住了卫巢,这才离去。
南天门的天兵天将还是一样严肃,巍然不动的身躯,从不改色的表情,以及看着就很重的银白头盔,他们是第一代成了仙的凡人,得到梦寐以求长生不老的特权,却永远固守于此,不眠不休地站着岗,几乎不曾开口说话,心中的偶像大多是孙悟空,当年他大闹天宫,是天兵天将过得最为鲜活的日子。
人间是一如既往的纷繁热闹,世面变来变去了好几遭,却依旧喜欢鲛人的眼泪。
于是我往东海而去,但愿三太子还是怂包模样,他哭得越容易,我就能得越多的钱财。
东海的水真的很冷啊,又深,一眼望不到底,我闭上眼睛认真地回味起滴酉楼八品醇醪的口感,淌过喉,入酒肠,仍余万般滋味在心头,这才有了一点点纵身一跃的勇气。
三太子垂泪如线,躺在贝床上嗷嗷地喊着疼,哭唧唧地骂道,“陈塘李靖,怎生了这么个祸害,那哪吒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模样,竟不知从哪里学得如此厉害的本事。”
三太子还在喋喋不休,想着报复哪吒的手段,我却忽然想起来,哪吒早就封神,殷商都灭亡了好几轮,不由心急,八品醇醪,怕是已经在千百年的岁月洪流中失传了。
我原是白走了这一遭。
我离开龙宫,但东海的水实在太冷,又深不见天,抬头一望,只觉得心灰意冷,不如归去。
醒来是在万年牢,冰天雪地,难怪梦里都觉得寒气侵身,冷得发颤。
阿鸩带了醴酒来看我,味道虽然一般,但聊胜于无。
我不想理他,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他也不开口说话,走前塞给我一把梧桐种子,神秘兮兮的,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呢。
他可真逗,这玩意又不结果子,我种来乘凉吗。
我将梧桐种子泡在剩下的小半坛酒中,一想到之后又三百年里仍是要孤寂一身,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有点后悔没和阿鸩说上两句体己话,整个天庭都是一群狗东西,只有阿鸩最是知心。
万年牢的冬天实在太冷,我睡不着觉,只能多想想前身的事,期待下一年的春天赶紧到来,我又可以美滋滋地睡上一觉,睡够三百年,等到阿鸩来,和他聊聊天,谈谈心。
可是阿鸩一直没有来,我开始一年一年地记着日子,记够三百年,三百年之后又是三百年,春夏秋冬照常地变换,醴酒放成清水,他还是没有来。
我还记得他,但他忘了我的存在。
我还期待他会来,但他却不曾出现。
我觉得我的心可能碎了。
我看过太多的春夏秋冬,最后只记得春夏秋冬,然后失去对春夏秋冬的感知能力,只是在白雪飘落的时候习惯性地觉得冷。
九千三百九十九年后的秋末,恰逢大赦,我被提前放出万年牢。
九重天好像还和以前一样,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散落满地的白云让我觉得冬天似乎到了,我兜兜转转找到太上老君的炼丹房,缩在他的丹炉中取暖。
六丁神火大不如前,我还是冷。
三昧真火大概也不怎么样。
又是一番兜兜转转,我回到自己的玲珑窟,从此不再出。
重新再面对天庭,我觉得陌生又遥远,那都是差一个季节就是一万年前的过去了,我习惯人间的春夏秋冬,看不进九重天的薄雾浓云,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曾开口说话,就有些忘了该怎么操作才能发出正确的语气,神识动不动就流散开来,意志不能凝聚,魂火惶惶如灭。
玲珑窟外不知何时长出了大片大片的紫色竹林,像熟透的葡萄。
九重天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多了一支天凤血脉,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然后有一天,有位长着花白胡子的仙官来到玲珑地界,对着紫竹林不住地夸赞,又转头对着我栖身的洞窟好一顿叹气,一路嫌弃,他说,“你好歹也是编制内的神仙,怎么这般邋遢。”
我想了想,决定不答他话。
“亏得九重天本就是处处洁净,这要换了在人间,早成了鼠蚁安居之所了。”
“不世出的神凰血脉,你倒没想过讲究讲究。”
“你这地儿都长青苔了。”
“唔,还有味。”
他不停地说着话,也不累,我听多了白噪音,就觉得他实在聒噪,又不能赶,只好封闭五感,流散神识,只余最后一点清明。
阿鸩因为身体限制的原因,从来没离开过九重天,我觉得他可怜,人间的花花世界,他连一分一毫都没见识过。
我活了很久,天上地下一直都不怎么变化,只有凡间最有意思,来来去去,生生死死,永远有新的花样。
阴曹地府还好,三生石边总是一副拥挤不堪水泄不通的景象,奈何桥上那些踌躇不前犹豫不决恋恋不舍的鬼魂会被孟婆婆一顿臭骂,就像发起脾气的食堂阿姨,十八阎罗殿并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有些比较鸡贼的鬼,不想当人,怕成了畜牲,就赖在忘川河下,时间久了,水位便一直涨。
天上的神仙群体一直在壮大,毕竟七仙女还有织女这样的是少数,天蓬元帅和卷帘大将兜了一圈还不是又回来了,私下里,我们其实流传着一种说法,神仙高层和魔族一直以来都存在着灰色交易,利用神魔大战消耗去多余的编制,维持九重天的平衡。
也有比较非主流的,像夏神,他就不住在天上,谁都找不到他,除了他心爱的姑娘。
凤凰族很早以前就开始没落了,别的神仙都可以不吃不喝,但他们不行,食嫩竹,饮醴泉,还在凤凰树上建自己的小世界,于是就掉价了,从九重天,一直落到三重天。
我第一次见到凤凰的时候,卫国才沦亡不久,她的小世界一点一点地崩塌着,她就立在梧桐树上,扑棱着双翅,撕心裂肺地哭着要她的哥哥,我听得头痛,敲晕了她,收在袖中,大摇大摆地将她偷渡到了九重天。
从此,她就寸步不离地黏着阿鸩,根本不理我,我叫她砒霜,她转身一扫凤凰尾,差点烧着了我的飞髾裙袂,气得我说不出话。
后来,阿鸩勾引凤凰,犯下祸端,入了万年牢狱,三百年后万年牢大开,我带了醴酒去看他,在万年牢外遇见凤凰。
噢不对,是阿鸩将我告发,从陈年烂芝麻的破事一一罗列起,亲手送我进了万年牢,我骂他忘恩负义,自私无情,早晚会有报应。
好像也不对。
我醒来,发现白胡子仙官嘴里居然还在念念有词,觉得他真是孤独,比我惨多了,有点可怜他,于是敛了心神,想细听他道,却见他止了话头,转身回望来者,恭敬一揖,谓为天凤。
他可真像长开了的阿鸩,眼角眉梢,口耳鼻唇。
他轻轻拂了衣袖,白胡子便离开了。
他可真像长开了的阿鸩啊,从眼角眉梢,到口耳鼻唇。
但我又不敢问,万一他是,冒充天凤血脉,也算大罪一等,那就不是关进万年牢能了事的了,我不想害他,他虽然曾对我不仁,我却不能不义。
他开口,“走吗?”语气温和,一点不像阿鸩的细声软语,我才稍稍放下心来。
然后他牵起我衣角的样子又有点和阿鸩重合,我就不确定了。
我可能真的老了,不然怎么会连一张脸都看不清。
我离开玲珑地界的那一刻,所有的紫竹林都凋萎了,我听见枝叶枯顿剥落的声音,听见生灵向死的哭号,神仙们却只顾着议论纷纷,说什么天凤神凰,丹雀蓝凫,庆忌龙璃。
我跟着天凤去到祗支,那是重明鸟的故乡,山清水秀,绿草如茵。
他问我还记不记得羽嘉先祖,我摇摇头说,“当然不记得啊。”
他又问,“应龙师呢?”
“金光布袋戏虚拟人物凶岳疆朝之主东云武象应龙师?”
他的眉头跳了一跳,差点就皱起来,一副扼腕叹息的样子,“三万年都过去了,你怎么还没醒。”
我醒了吧,我想。
不然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我眼前这个,是我梦里阿鸩的原型啊。
但我一点都不想告诉他,毕竟我还生着阿鸩的气,他那么忘恩负义,又不知悔改。
他说,“应龙,是天帝太一之妃,筑了卫巢,生下我们,然后离开了天庭。”
“噢哥,卫国呢?”
“三万年前就已经亡了。”
“谁干的?”
他疑惑地看我一眼。
“那是应龙留给我们的小世界呀,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当然是要揭竿而起,翻身做主,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这次他不说话了,变了眼色,伸手自我眉心引出一段凡根,以为这样就能消了我的俗念,天真,像这样的,我脑子里还有一地瓜藤那么多,三万年人间,不是白逛的。
天凤和重明交好,他们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无话可聊,只好低头嚼我的生竹米,渴了就接过天凤递过来的醴泉细细抿上一口。
他们不一起的时候,我和天凤也没什么好聊的,重明就有趣一些,他总是气呼呼地直呼我的名字,“卫有凰,你再来挖我的湘妃竹我就跟你拼命!”
“卫有凰,你是不是把南边的龙鳞竹全给吃了?!”
“佛肚竹为什么一夜之间全死了,是不是你干的?”
“出来相杀,卫有凰。”
之类的。
他生气的时候就容易把身上的羽毛抖落光,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冒出四道奇异的火光来,一下就烧着了我的燕尾飞髾裙,可那是天衣集了三千年的凤凰羽毛织就的,哪会惧怕这小小的火焰。
我再见到阿鸩,是在梦里。
天凤烧死了祗支国内所有的梧桐树,以防我建起自己的小世界,也不让我睡得太死,所以我在见到阿鸩的那一瞬间就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的神情悲伤,“师父说自己天劫将至,让我自去,但我观遍森罗万象,却没有一处是你的劫难。”
我还在想,自己会不会做错梦了,我哪里说过这样的话,却见他忽地近了身,面目轻微地狰狞着,字字沥血般道,“你骗我。”
他的愤怒和哀伤那么真实,纵然是一掬就碎的月影,也荡漾出了我不能视若无睹的涟漪,清晰跃动在心头。
可我为他受了万年牢的苦,他怎么还能来怨我。
他说,“万象在森罗殿中,阴诡地界,满布杀机,你怎么不问问我是如何过了地狱十八层,牛头马面,五帝阎君?”
“你知道我没经历过疾苦,看再多人间惨剧,也不能懂你。”
“但你稍微地问候我一下,关心我一下,都能使我更好过一点点。”他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星光,我退后一步看,顿时发觉他和天凤其实哪里都不像,眉眼间,都是天衣的影子。
他轻轻翕动一下嘴唇,还是没开口,明目张胆地透出悲伤沉郁的气息来,我闻着了,便觉得疼,从头到尾,从心口,到十指。
我抬头看他,“你原本是想说,我经历过,是吧?”他不答,我自顾道,“我想起另一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就有熟悉的疼缠上心头,你不愿意说,不想我想起,但除开生和死,我们的喜怒哀乐仍是要受轮回牵制,规避越多,反受其害。”
“我没骗你,我们的师徒缘分,确实尽了,你说你观遍森罗万象,但你看不到你自己。”
阿鸩一脸信了我的邪的样子,嘴角嘲讽,连半句不屑的话都不想说,转身离开,我心叹一声,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一点都不好骗呢。
他没走几步又转过头来吼我,“走啦!”一点都不知道尊师重道,枉费我一番教导,还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情,他也不图报,白眼狼,十足十的白眼狼,早知道当年把他丢了,捡凤凰回来养,冷了还能薅翎羽做衣,当个贴心的小棉袄。
我诈了一道天凤,将他唤作天衣。
他面目改色,甚至有微不可察的笑意,抬手又要抽我的俗根。
但我走过上万遭人间,凡尘俗念生了根,雕魂画骨,怎么可能轻易拔除。
我说,“那你下手轻点,我怕疼。”不放心,我又嘱咐起来,“你可仔细看清了,千万别抖,惊尘念,遮天识,长生窍,不要动到了,不然我做不成神仙,就得落入凡间受苦,还要生老病死,受轮回往复之苦,偿因缘业果之报……”
然后我就说不下去了,疼得打颤。
一开始还好,天凤只是引了凡识妄念出去,像伏附千年的齑尘离开古朽的迦陵摩罗雕,皮层间能轻微地察觉到,那朱唇轻启吹出的一口玲珑气息。
谁知俗根扎入骨,侵髓而生,尘念融进魂,结魄而长,如藤缠蔓绕,纷纶盘错,牵一发就动全身,从眉心,延伸向四肢的每一指节。
脖颈处的衣衫被冷汗濡湿,又贴皮肤上,沁到心底,疼得打颤。
我觉得他可能是要我死,还是挣扎着低头,“你停手,我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
他不动声色,无动于衷。
我终于哭起来,他是天衣啊,我放在心尖尖上几万年的神仙,卫国死去的那天,他脱出玲珑巢,留我独自体会小世界崩塌的绝望,无情又无义。
而真正的天凤,早就已经历劫而去。
天衣说,“我是为了救你。”
但我已经不相信他的话。
重明摇摇头,开始不再暴躁和易怒,学会愁肠百转的思绪,渐渐养丰羽翼。
阿鸩还是老样子。
我想起万年牢中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又春夏秋缺一个冬天,我离开九重天,眠在昆仑山的冰雪之下,补全万年的心酸。
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阿鸩将我刨出,我看着他冻红的双手,有冰碴割破皮肤,渗出微微的血丝,忽然觉得眼眶酸胀,轻易便涌出热泪来,僵在脸上,疼得说不出话。
我在昆仑极寒的冰雪之下待过一个季节,冻坏肉身,阿鸩便将我四肢拆解扯下,抱在怀中予暖,我靠在他肩头对他说道,“法相千般,更多是无情辈,还是你最贴心。”
我说我不走了,梦的那一边都是疼痛,想想就扎心。
他带着我穿过南天门,又重新回到九重天,我们路过凤凰族栖居的梧桐林,卫国果然已经灰都不剩。
其实我还是有点糊涂,我觉得天衣可能有一点点失手了。
我忍不住想,如果阿鸩一直没有长大,长成天衣,也许现在会是更好的局面,我不用奔波于虚无的两端,越过越觉得浑浑噩噩,他也不用分离过去和未来的自己,怎么拼凑都不完整,还有与时的天衣,又去了哪里。
天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我,像明白了我的心思。
他说,“其实他原本有更高远的抱负,遨游九天,不受风尘,呼为雨露,过最自在的生活,却还是选择囹囿于你。”他叹息一声,“你又何必辜负。”
我有些失望,他和阿鸩都继承了天衣的意志,却走向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并且联系越来越少,我越来越看不到天衣的影子,他像九重天的薄雾和浓云,远远地看,明晰清楚,等近了身,却什么也没有,伸手去拂,只得两袖清风。
“历劫而去的天凤,早已经不再有相,又怎么会心存挂碍,这一切种种,只是你的自作聪明。”我说,“可这自作的聪明,偏偏又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的眼中有隐晦的不满,“你就这样全盘否定我的所作所为?”
“我想了很久,你既然决定离开九重天,为什么还要令我重回清明,剥骨离魂真的很痛。”
“清醒也是痛苦,痴妄也是挣扎,我不想,只有我自己受煎熬。”
我摇头,“你看你,总是这样,不愿意如实相告,坦诚相待。”
我又开口,“我不想和你耗下去了,九重天虽然乱,却并非一点不值得留恋,我会回去。”
“我不会回来了。”
“我在虚无的两端奔波了那么久,时至今日才明白他的悔悟,他早就成了九天之上的云雾,不受风尘,呼为雨露,自在遨游,他留下永远不能两全的局面,求得解脱,却没想过,因之而生的你,还有阿鸩,也很无辜,你们拥有独立的思想性格能力,却无法摆脱他擅自做出的决断,只能延续他的意志,替他捱受这苦楚。”
我有些难过,“我从来没有怨过他,只是非常记挂他说的,天衣有凰的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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