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把深奥的故事讲给24岁的人听
夏天认识周先生的时候已经24岁,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尴尬的年纪,不能说成熟,又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是青春无敌美少女,所以周先生问了很久她到底几岁,她都闭口不言坚决不说。直到有一天无意间看到周先生的护照,前前后后数着手指算了9遍年龄都是32岁时,她才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笑得花枝乱颤。周先生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很严肃地拿起护照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好笑的地方,问她哪里好笑,她大大咬了一口苹果含糊不清又十分嘚瑟地答:你好老哦!
周先生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声音有磁性,做事很沉稳,这符合他32岁的年纪,唯一不符合的是他一直单身。夏天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单身,也没有听说他有过约会,当然,这些事情即使有,也不见得会对夏天讲。在周先生看来,24岁的夏天不过是个有着18岁心智的小女孩,做事足够鲁莽,喜欢暴饮暴食,一日三餐从不按时完成,这样的一个把生活过得如此糟糕的人,周先生大概是不愿意跟她讲太多深奥的故事的。
可是夏天一直有颗不八卦会死的心,她总觉得周先生之所以32岁还单身,一定有一段刻骨铭心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因为,她这个混迹于皇城脚下的三流杂志写手,总需要挖出别人隐藏的越悲伤越好的故事当作素材来激活灵感,以此赚取微薄的稿费。
“我总共才活24年,哪里有那么多大起大落要死要活的人生故事对不对?”夏天在电话里对周先生死缠烂打,她明白周先生是这无边无际的北京城对她最照顾的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困死在灵感里。可是很遗憾,周先生出其意料地拒绝了她,这让夏天变得更亢奋,他守口如瓶的,一定是最有料的。
那个年纪的夏天诚如周先生所言,热烈得像个孩子。她并不知道,人生那么长,谁都会有一两段不能提及的过往,不愿碰触的伤口。
周先生是北京人,夏天只知道他家在南锣鼓巷有个四合院,租给了一对年轻夫妇开了家私房菜馆。周先生带夏天去吃过一次,在他们认识满一年时,那对年轻夫妇大概和周先生已经熟识成了朋友,他们毫不避讳地问夏天和周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夏天正埋头啃着糖醋排骨,这么一问,她差点被小骨刺卡住喉咙。说起来这场误打误撞的相识真的有点low,而且难为情。
现在想来都怪那瓶不正宗的洋酒,害自己喝到最后鼻涕一把泪一把,醉倒在厕所,趴在马桶上神经错乱才会给抛家弃女的爸爸发短信还输错了号码,洋洋洒洒发了一晚上矫情到死的短信,结果都发到了周先生手机上。天快亮时,一通来电击碎了她的美梦,打电话的正是周先生,他说,小姐,你短信发错了人,需要我还给你吗?
酒醒后的夏天,顶着一头鸟巢一样的头发捧着手机一条一条翻看昨晚上的伟大创作,如果不违法,简直想一头撞死在皇城的红墙上。
出于歉意,夏天就开启了死缠烂打模式,必须请这位好心还短信的先生吃顿饭。虽然最终还是周先生埋单,但她要表达的歉意已经很诚恳。那天她不是两手空空去的,怀里还抱了个叮当猫,叮当猫大大的口袋里全是叮当响的硬币,这是从18岁就开始陪伴她的存钱罐,里面的钱不多,但也沉甸甸的,当作礼物,也不至于让周先生太嫌弃。
可周先生看到存钱罐时诧异的表情还是让她有点沮丧。但是随即展现在周先生嘴边的笑又让她瞬间原地满血复活了,大概是看出了夏天眼中的黯淡,周先生很温柔地说,我只是很意外,没想到你如此可爱。夏天嘿嘿一笑,露出了两颗安静的小虎牙。
那是一顿很愉快的见面,他们谁都没提起那些错发的短信,只是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在北京乍暖还寒的三月里共同分享了一餐茶饭里的光辉。
拉斯维加斯的水土很养人
夏天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漂在北京做着作家梦写一些不情不愿的稿子来养活自己,有时候灵感卡壳青黄不接时会选择在咖啡店做一个月服务员,还有过在快餐店洗盘子的经历。她伸出纤细的双手在周先生面前晃,“你看你看吧,这就是劳苦大众的手,编得了故事,刷的了盘子,端的起咖啡,将来还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周先生开着车没有看她,她总是话多,一个人自说自乐。可能是在这陌生的城市里也没有太多朋友,偶尔周先生带她出来玩,她就想把积攒了快要发霉的话说给他听。
也有安静的时候,比如看周先生认真开车的时候,她就歪着头盯着他看,周先生也不理她,习惯了她的古灵精怪,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唯一一次例外,是在周先生出差去拉斯维加斯回国后,整整两个月没有见,在北京肆虐的大风里,他觉得夏天似乎更瘦了。说好了可以在楼下等她一会的,结果她急匆匆穿着拖鞋就跑了出来。围着他别有意味地转了一圈,突然笑嘻嘻地说,看来拉斯维加斯的水土很养人呢,周先生你容光焕发。
在去后海的路上,周先生一如既往认真地开车,目光如炬看着前方。夏天缠着让他讲讲拉斯维加斯有什么好吃的,周先生简洁回答,饮食单调,薯条、汉堡、鸡排、牛排,吃多了觉得倒不如一碗老北京炸酱面。夏天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就讲讲拉斯维加斯和北京不一样的地方吧。于是周先生就讲了讲他住的酒店。那个酒店以古埃及金字塔形建筑著称,据说共有4407间房间,周先生的房间位于16层,窗外是金碧辉煌的曼德拉海湾酒店。房间内的家具都有古埃及图腾。周先生说,有机会希望夏天也能去看看。
夏天脱口而出那一定很贵很贵了,花那么多钱去住法老的墓,万一木乃伊醒了怎么办,万一穿越了怎么办?万一中了魔咒怎么办?周先生苦笑了一下告诉她那只是古墓款式的客房,法老在埃及,魔咒也在埃及,跑不到拉斯维加斯。
似懂非懂的夏天就安静了下来,其实她还想问拉斯维加斯距离北京有多远。但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酸,大概是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无奈。周先生温和地说,夏天你才24岁,世界还有很多地方很多美好等待你去……
“你可曾想过要为我遮风避雨不让我受一丝委屈带我去世界任何角落或者就停在这里直到生老病死也做我的英雄。”夏天一口气说出的这句话打断了周先生,语速太快,车里的音乐突然变得有些吵,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能把这句话遮住,所以当周先生惊讶地扭头问她刚才说了什么时,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就坐在那里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周先生只是把抽纸递给她,并不询问太多。其实夏天已经设想好了,假如周先生问起,她就告诉他,他突然离开的这两个月,她很不习惯很恐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依赖他,尽管她知道这不是一件好的事。
可是周先生什么都没问。只是带她去了后海吃了她最爱吃的九门小吃。
回程的路上,周先生突然关掉了音乐,对夏天说,你知道的我留过学,所以英文比较好,你话很多却从来不主动让我为你做些什么,所以我满腹才华也没有让你看到。但是今天我必须要表现一次,为你唱首歌。《Cry On My Shoulder》听完记得鼓掌。
那是周先生难得幽默的一次,可是夏天却哭得很凶。
她知道,周先生是难得的好人。也许她依赖的只是安稳与宠爱的感觉,这是爸爸欠她的。而周先生刚好具备这样的温暖。
无数个抓狂躁动的夜里,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找的理由越多,夏天就越觉得这分明是爱情。第一次见面她把父亲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抱去送给了周先生,也许是无意也许是天意,周先生从此给了她很多意想不到的安全感。
这对在诺大的北京城飘来荡去的夏天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可是周先生呢?他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到底有没有为她哪怕心动一点点。夏天不敢问,她怕听到的答案是:夏天你才24岁,我只是把你当小孩。
你又不爱我,凭什么说我可爱
就在夏天无比纠结的时候,周先生又要出差了,去澳大利亚。大概需要三个月。
临行前他带夏天一起去爬了长城,在嘉峪关休息的时候周先生接了一个电话,中文夹杂英文,听得夏天很头疼。但她可以看得出周先生不开心。那天的周先生不再像以往那般温文尔雅,他抽了很多烟,说了他们认识以来最多的一次话。他说起了家庭,说起了他在澳大利亚经营酒店行业的父母,他说夏天像他在英国念书的妹妹……他说了很多很多,但夏天只听懂了一句,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在澳大利亚。不久的将来他们会订婚,结婚,然后一起到老。
风把夏天的脸吹得有点疼,她有点想哭,但又找不到恰当的理由。周先生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诚恳地说,夏天你那么可爱,属于你的还有更好的未来……
从小到大所有离开她的人,都会无比诚恳地说这样的话,好像他们这样说,夏天的未来就一定会圆满。她像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孩子向周先生咆哮着“你又不爱我,凭什么说我可爱?”
夏天才要那些俗到死的大道理,让所有贤良矜持正义道德都去见鬼吧,我就是爱你。
往下跑的时候,脚踝重重扭了一下,但她没有停下,只是突然有些恨这长城为何这样长。
那一天的周先生在嘉峪关上停留了很久,32岁之前他以为人生不会有什么偏差,按部就班,一切都是坦途。而夏天的出现,不过是他在那些错收的短信里看到了一个女孩对父亲的质问、留恋、爱却不可及。这些缺失让他对这个单薄的女孩总是心疼。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认定这种感觉是怜悯。他已足够成熟,有事业有爱情,不是穿白衣弹吉他的少年,不需要一个满脸稚气的小女孩来相爱。他想起了远在国外等他的女朋友,多年感情怎会不敌一个夏天?一定是自己鬼迷心窍了才如此。
熄灭最后一根烟,看着夏天跑去的方向,眼睛里有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爱与疼痛。
人生遇到的每个人,出场顺序真的很重要,也许换一个时间认识,就会有不同的结局。这是周先生遇见夏天后最深刻的感受。
那一场不欢而散之后,周先生去了英国。夏天打他的电话发无数条短信都没有回音,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想念周先生的时候自己会发狂会窒息,会惶惶不可终日。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月,她盯着镜子里那个糟糕的自己,有点恨恨的,觉得这样子的夏天连流氓地痞都不会爱,更何况是周先生。她剪短了干枯厚重的长发,套上正儿八经的衣服,去打印简历,去奔走人才市场。什么作家梦什么撰稿人,就脚踏实地活在人间烟火里吧。
夏季将尽时,她终于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朝九晚五,她很满意。业余时间还能在论坛里和一帮混在北京的三流编剧们探讨一下行业知识。这样的日子飞逝。表面上轻松自在,但心里一直记着周先生回国的日期。
周先生回到北京时已经是隆冬了,说好的三个月,实际上却是三个月零二十五天。
夏天一直在等待他约自己,以往他出差回来,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她。但这次等了五天他的电话依旧没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二十圈,喝掉了两罐啤酒之后,夏天拿起手机拨了出去,心要从嘴巴里跳出来,就在眼泪快要破碎的时候,周先生低沉的嗓音终于代替了忙音。
抹抹眼睛夏天笑了起来,她说想去南锣鼓巷的四合院吃私房菜,还想去后海。周先生说我知道了,你不要乱跑,我去接你。
我是你漫漫人生只配错过的好人
那年北京的冬天,暴雪凌厉,没完没了的下,全世界都被零下的温度静止了。夏天坐在周先生旁边看他专注的侧脸,还有他无名指上突然多出的钻戒,那样耀眼,是爱情吗?没等夏天开口问,周先生说,订了婚,上个月,以后会长期定居澳大利亚。夏天觉得她至少应该说句恭喜才算应景,可是理智已经背弃了她让她理直气壮说出的话却是“周先生,我只问一次,你爱不爱我?”
那一刻夏天觉得他的回答是可以决定她生死的大事。可是如果他说不爱,那接下来的人生夏天要怎样度过才好呢?谢天谢地,沉默一分钟后的周先生说“爱过”。像初次见面那样,夏天又笑得花枝乱颤,只是脸上碎满了泪水。爱过就好,深情总不算枉付。
“所以我是你漫漫人生只配错过的好人。周先生。”
周先生不再回答,他点燃了一根烟,烟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夏天想,外面的暴雪应该再肆虐一点,淹没高楼大厦,封锁所有街道,我们就坐在车里,也能天荒地老。
那天的夏天胃口出奇好,吃遍了所有爱吃的东西,她放肆地拽着周先生的衣袖,靠在他的肩头,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南锣鼓巷的四合院真好看,夏天真想在这里一夜到白头。
只是回去的路她说她要一个人走,周先生也没有挽留。
很多很多话就像纷飞的雪一样,只在心里翻涌,最终,他们都沉默下来。看大雪把来时的脚印覆盖还原,不留痕迹。夏天的冬天像才刚刚开始,周先生即将飞往春天。这样的季节错乱,怪不得不能永远。夏天看着他,尽量使自己的笑不被失落沾染。他说再见,夏天像个孩子一样抢白:你就站在这里看着我,让我先走,我走远了,你再离开。周先生笑起来,夏天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他不一定记得夏天在雪地里蹦跳的背影,但一定会记得她俏皮的短发张扬的红围巾吧。如果不能说出我爱你,这算不算最好的结局?夏天最后这样安慰自己,风雪冻住了心情,她很开心,自己没有哭。
2015年的夏天已经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她也终于跻身到了大京城的编剧圈,偶尔在某部电影后面可以看到她的名字,不喜欢的约稿函也会选择不接,她终于在文字面前做了一个有原则的人。就像周先生说的,等待她的真的还有更好的人生。
但她想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次拉斯维加斯住以金字塔形建筑著称的酒店,试试闭上眼睛会不会穿越到古埃及,触摸一下那些古老的图腾,站在16层看看窗外金碧辉煌的曼德拉海湾大酒店,以及最后,再最后一次想念32岁那年的周先生。
只有这样,也只能这样,她漫长的青春,才算结束才肯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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