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喜把人比作微尘,平凡又普通,渺小又羸弱。
第一次读《微尘》,也是第一次读陈年喜的文字,轻描淡写地就勾勒出了每一个人物的命运音符,乍听颇有意味,又总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戛然而止。这些人当中有爆破工、运石工、乡村木匠、农夫、农妇、小作坊老板……他们在振聋发聩的爆破中谋求生活,在烟尘四起的村落里寻找幸福,在支离破碎的命运里向上生长。
01 亲情:像风
那一年,母亲开始白发满头,那是岁月的力量。生活像一口锅,她一直在锅底的部分打转。锅外的世界不知道她,她也不知道锅外的世界。锅有时是冷的,有时是热的,只有锅里的人,冷热自知。
——《不曾远游的母亲》
和陈年喜的母亲一样,我的母亲也不曾远游,不曾见过大世面,多数情况下的外出,也不过是去趟镇上赶集,亦或是去趟县里办事。我记得上初中那会儿,从地理课本上学到了中国最南方的省是海南,那里一年四季都十分炎热,长有一种奇特的植物,叫椰子树。我拿着课本,跟母亲说,等我长大了,带你去海南看椰子树。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坐着飞机去过很多城市出差,甚至还去了泰国、新加坡和马拉西亚游玩,而带母亲去海南看椰子树的梦依然没有兑现。今年上半年,母亲生了一次病,午休结束起身时,突然就晕倒了,恰逢家里又没有其他人,她晕得厉害,天旋地转,吐个不停,在地上足足躺了一个多小时,才有力气摸到手机给父亲打电话。
母亲住进了医院。给我开视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差点就死掉了。
我听后瞬间热泪盈眶。
跟母亲了解了情况后,我又连忙跟做医生的好友高磊联系,同他讲述母亲的病情,得知无大碍后才放心。
两周之后,母亲出院,病也大好。我便给她和父亲定了来北京的车票,在北京玩了两天之后,又订了北京飞武汉的机票。在几千米的上空,她和父亲惊喜万分,不断地张望着机窗外大片大片的云团,那神情像极了多年以前第一次坐飞机的我。
父亲像一只衰老的蚂蚁,爬行在另一条路上。我们眼看着他越走越远,无能无力。
……
二〇一五年六月二十六日,父亲走完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摇摆如风中草稞的医生。前一天,弟弟为他最后一次理了发。白发如雪纷落,掩盖了此后我所有的星辰。
——《父亲这辈子》
父亲的年龄越来越大了,脾气也越来越小了。
父亲从前是个暴脾气,对我们兄弟三人采用的都是“铁血教育”,他大概信极了“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那套说法。于是,中国式的父子关系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渐渐成型,且随着年龄的增加不断深刻。
我们很少同父亲直接联系,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母亲的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我们也很少跟父亲喝酒,所以我尤其羡慕汪曾祺《多年父子成兄弟》一文中的父子关系:“我十七岁初恋,暑假里,在家写情书,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喝酒,给我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他一根我一根。他还总是先给我点上火。我们的这种关系,他人或以为怪。父亲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前几年,父亲也生了一场病。出屋门去厕所的时候,身体突然便失去了支撑,一头栽倒在了院子里。
那次是母亲一个人哭着把父亲送去的医院。
母亲给我打了电话,我忙请假回了趟家。
到医院的时候,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回来干什么,又没啥事儿。”
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满面憔悴的父亲。父亲的精气神儿去了哪里?父亲的火爆脾气又去了哪里?他的倔强与执拗,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徒留一把脆弱和无助,散落在病床的两头。
那一刻,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父亲需要我了。
高亚麟曾在一档节目里说过这样一句话:“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父母在,你看不见死神,父母一没,你直面死亡。”
歌手费玉清突然宣布退出歌坛,随后在网络上晒出自己的亲笔信:“当父母都去世后,我顿失了人生的归属,没有了他们的关注和分享,绚丽的舞台让我感到孤独,掌声也填补不了我的失落,去到任何地方演出的地点都让我触景伤情;我知道是我该停下来的时候了,停下来我才能学习从容的品味人生。”
我们这一生,最想逃避的是父母,渴望摆脱父母曾带给我们的那些深远影响;最离不开的也是父母,因为父母是我们在这人世间最后的依靠。
02 生命:像纸
挨到十月,大明终于撒手走了。那天我从矿上下来,从床上抱起他,像抱起一个婴儿。我闻到他身体里散发出一股苦杏仁的香味,淡淡的,刺鼻、沁心。在盖上棺盖之后依然不散,似乎是透过了厚厚木板渗漏了出来。
——《我的朋友周大明》
到放学时,我看见卫生院的墙根儿,躺着小伍,地上是一片编织袋,那时候编织袋还很少,因而显得又白又薄,很新奇,很扎眼。他的身子直直的,正好是接起来的两张编织袋的长度。小伍不是睡着了,是死了。漆毒,没救。
——《割漆的人》
母亲开视频给我,闲聊。
她问我:石头死了,你知道吗?
我一愣,忙问:哪个石头?是我芳姐家那个石头吗?怎么死的?
她说:胃病,活活熬死的,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救了,平常都是他一个人干活养家,回家后还得给媳妇和三个孩子做饭,炒个菜,刚端上桌子就被三个孩子抢光了,哪轮得到他吃,媳妇也天天跟他吵架,骂他没出息,里外受气。
我叹道:芳姐也是苦命人,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如今到了老年又白发人送黑发人。
芳姐的年龄大约在我父亲和奶奶之间,由于辈分的缘故,我叫她姐,她那两个比我大许多的儿子都要叫我舅。印象里,我从未见过芳姐的丈夫,甚至叫什么名字也无从想起了。芳姐是一个很好的人,对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很照顾。那时候家里穷,吃不饱饭,过了半晌就饿得不行,于是便往芳姐家里跑,因为芳姐总会拿吃的给我们。
还有一次,我因为顽皮捣蛋,从高出跌落下来,眉骨恰好磕到了锋利的石头棱上,流了满脸的血。我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往芳姐家里跑,使劲地砸门。芳姐跑出来也吓了一跳,慌忙把我送到了村上的诊所,又跑去告知了父亲和母亲。
至于石头,我对他的印象更是浅之又浅,个子不高,人很老实,有一年在县城里请父亲和母亲吃过一次饭,叫了许多的菜,很是体面。后来结婚了,对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没过几年又离婚了。再后来,在芳姐和他舅妈的再三劝说下,又娶了一个同样再婚的女人,也就是前面提到的这位媳妇。媳妇带着两个十几岁的儿子嫁过来的,过来后又生了一个女儿。
石头死的时候四十出头,女儿三岁。
03 生活:像麻
十六年的矿山爆破生涯,漂泊、爆破、机器、潮湿、地热与寒冷,像一只奔跑的融资。金属矿石经过我的手,水一样漫出洞口,漫向大工业时代,没想到它们其中的某块,在炼石成钢后又折返回来,以精致的合金形式给我以回报。
——《北京的秋天》
陈年喜的这本《微尘》,让我第一次了解了矿工真实的工作与生活,读到了生命薄如蝉翼般的脆弱。人生碌碌一辈子,我们忙着奔跑,又疲于奔跑;我们渴望感情,又疏离感情;我们追求生活,又忘记生活。
来北京八年了,乍听挺长,其实回头去看的时候,很多事情仿佛也就在昨天,我清晰地记得很多事情:
第一次去面试,跑到海淀那边,进去没多久觉得自己像是进了骗子公司,趁“面试官”离开让我稍等之际,偷偷地溜出来跑掉了;
第一次入职公司,跟一群同龄人成为同事,开启了朝九晚五的职场生涯,从大学生变成了职场人;
第一次住进地下室,几平米的一个房间,没有窗户,大家都在各自门口做饭,经常跳闸,水管隔三差五地爆裂,每每睡到半夜便会被房东敲门叫起来,清扫已经流淌进屋里且没了半只鞋的水;
第一次跑去干记者,当编辑,干文案,做策划,尝试新媒体,搞课程开发,等等,那时候的自己冲劲十足,干啥都行,没在怕的……
八年间,遇到过很多人,也和很多人走散了,交了几个朋友,不多,但能时常联系。生活平淡如水,没有波澜壮阔荡气回肠,也没有大起大落跌入谷底,有过坎坷,也都过来了。
当下的这个夜晚,失眠到了一点,脑袋清醒得很,毫无困意。于是爬起来打开电脑,开始在黑夜里随心所欲地敲打文字,写到三点,意犹未尽,好像重新找回了失去多时的自己。
这是我读完《微尘》一周后的一点思考。这两年没怎么写东西,但对于生活、人、事等,都有着许多的话想说,每次坐下来,却又总是望着电脑发呆半天,一个字也敲不出来。《微尘》里所写到的每一个生命都很鲜活,鲜活地存在,也鲜活地离开,离我们是那样的近,近到甚至可以感受到体温的渐渐冷却。
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尤其疫情三年,面对生活和世界,那些更为不幸的人都是苦苦挣扎,风一吹,雨一打,人就散了,碎了,最后像尘埃一样落入大地,带着一丝无人问津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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