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巨型打包机出现了,它比汉嘉的手动打包机大上二十倍,社会主义突击队员们穿着干净漂亮的工作服,戴着手套,喝着牛奶,将一本本的书撕下封皮,扔向巨型压力机的传送带,在汉嘉的眼里,每一本书都发出痛苦的呻吟。
社会主义突击队员们有假期,他们谈论着假期去希腊度假,汉嘉震惊了,希腊是他只在阅读时神游过的地方,他日以继日的工作,根本没有假期,如果他去希腊,他一定要去亚里思多德的诞生地,一定要去光荣的奥林匹克广场,他一定要给社会主义突击队员们讲讲古希腊这个神圣地方的种种故事。
他的这些知识都来自于书籍,而社会主义突击队员们正操纵巨型的压力机以极快的速度地无情地毁灭着大量的书。
汉嘉经过一条又一条走廊,看到两旁堆放着无数的书,成包成包捆扎着的新书,他知道它们在巨型压力机巨大的打包能力下很快就会被碾压毁灭,打成一个个的包。
汉嘉看着自己的手,他干活从来不戴手套,他喜欢那种用手指抚过书页的触感,他为了多看一会书,而不得不拼命地工作,把落下的劳动量给补上,他为了让身体感到不疲惫,不得不拼命地喝酒,他为了抢救下心爱的书籍,不得不把它们偷偷带回家,或者把它送给喜欢它们的人。
而如今,让他感到幸福的这一切都将毁灭。巨型打包机的工人们来到了汉嘉的地下室,他们毫不迟疑地把一堆堆废纸和书籍扔进汉嘉的压力机中。
汉嘉知道,无论他愿不愿意,自己的时代结束了,自己的幸福也彻底毁灭了,时代在进步,巨型压力机终将代替他的手工压力机,而社会主义突击队员们也终将代替他。
主任对汉嘉说,你将被调往印刷厂的地下室捆扎没有字的白纸。是的,汉嘉并没有失业,他可以安然地捆扎那些没有任何斑点的纸直到退休,但是对于汉嘉来说,失去打包的工作,是失去了阅读的幸福,而失去阅读,失去与书中的人物,与先哲们精神交流的机会,却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一件事情。
他的地下室是他的天堂,他可以没有任何要求地低质量的生活,但他无法离开他的天堂,也没有人任何人能让他离开他的天堂。
他觉得自己像那些地下室的小耗子,当他把它们的窝也铲进压力机的时候,那些耗子们争先恐后地爬进压力机里,最后被打成了一个包,耗子们不愿离开它们的天堂,汉也不愿意。
他想起曾经爱过的曼倩卡,她花光积蓄买了一块地,然后她同掘土工过夜,掘土工替她打好了地基,她和砌砖匠过夜,砌砖匠替她砌好了房子。她同木匠过夜,木匠替她干完所有的木匠活,接着她同管子工,瓦匠,刷墙工,细木匠过夜,他们帮她打造了她的家。最后,她甚至找到了一位艺术家,在她的花园里,艺术家为她雕了一座巨大的雕像,长着一对翅膀的天使曼倩卡。
汉嘉想,带着明确目的生活的曼倩卡,她憎恶书,却达到了汉嘉难以企及的高度,甚至她成了人们所羡慕的人,所纷纷描摹,纷纷效仿的那种人,而他汉嘉读了那么多书,却只能睡在两吨重书籍的达摩克利斯剑之下。
接受那个文明被毁坏的世界,似乎并不难,汉嘉也可以选择像曼倩卡一样,有目的的生活,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出卖自己。
但最终汉嘉决定成为一个理想的残殉道者,他宁愿像苏格拉底一样地死去,而不愿苟活在一个没有灵魂,没有精神享受的躯体里。
社会主义突击队员只是在进行一种理性的高效率地生产,他们的工作不带丝毫感情,而对于汉嘉来说,他的打包工作掺杂着他无限的热爱与感情,他对书的热爱,以及对书被毁灭的惋惜,他打出的包每一个都是他亲手创作的艺术品,散发着夺目的光辉,他的工作是充满着人性的一种行为,效率放在了第二位,这也是主任一直斥骂他的原因。
他选择用自己心爱的压力机把自己打成一个包,像所钟爱的书籍一样飞升天堂。
失去打包的工作,对于汉嘉,是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以汉嘉的死绝不是简单的一种对现实世界的逃避,他的死更多是一种抗争,一种对于文明被毁灭的抗争。
这是一部行为叙事透着悲伤感的小说,没有复杂的情节,通篇都是打包工汉嘉的心理自述,但却在字里行间透出一种让我们的心灵颤动不已的悲伤。汉嘉自述的语气也一直平和,就算在经历母亲与舅舅的死亡,爱人的离去,汉嘉的口吻都没有任何的起伏,所以这真的是一本奇怪的书,没有一切让人欲生欲死,悲痛不已的情节,没有爱恨纠缠,没有欲爱不能,欲恨不能的情感,但它就是能让你的心隐隐作痛。
汉嘉的故事很像我国的《梁祝》,不苟活于人世,只为自己心中的执念,对祝英台来说是对梁山伯的爱,对汉嘉来说则是对于自己的打包工作的爱,这份工作是他坚守的三十五年的Love story,。他的脑袋其实就是一本书,一本汇集许许多多书中精华的书,而今失去打包工作的他便如同被丢弃的书籍一样成了废纸,他是书籍的入敛师,所以他要亲手把自己这本书入殓。这是他选择的对自己的生命最尊重的一种离去方式,只有悲壮,没有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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