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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总是教育我们,做人要做父亲那样的人。
父亲没上过一天学。
十二岁开始跟着大人赶转集做生意。早上走十几公里路到一个集市买三四十斤花生或者豆子等作物,背着走十几公里,转到另一个集市上卖掉,卖完又走着回家。夏天光脚,冬天布鞋,一天辗转两三个地方,步行几十公里路,能挣到两三块钱。
十四岁独自一人架牛翻田,用父亲自己的话说:“我那时候站起来还没牛高,牛稍微走快点的话,我拉都拉不住,经常被牛扯着摔倒在水田里。摔倒了就坐着掉眼泪,过一会儿又重新去架牛。”
二十岁和母亲订婚。从订婚开始,不管自己家里多忙,外公家的玉米、水稻都是父亲负责收到家里,甚至连大舅家的土墙房子,都是父亲帮忙砌的。母亲说:“你父亲那时候可热心了,也很勤快,就是不爱说话,看着呆头呆脑的。”
二十一岁和母亲结婚,然后和爷爷分家。爷爷是个很刻薄的人,除了让出一间土屋子给父亲和母亲住外,几乎什么都没给父亲。
二十三岁我姐出生,二十九岁我出生。
四十岁外出打工,在建筑工地上一干就是十多年。
父亲虽然没有文化,但是不管走到哪里,接触过他的人都会给他竖个大拇指。因为他能吃亏,性格好,从来不和红脸说话,别人不愿做的事他愿意做,别人不愿吃的苦他愿意吃。
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一辈子没得罪过什么人,还没享过什么福,就遭到了命运的戏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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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年初,父亲和母亲打算走山东,有个包工头给他们打电话说那边出了个新工地,可以干两年。
我和姐多次劝他们不要再上工地,人老了,本来身上的毛病就多,反应也比不得年轻的时候,工地上太危险了。
父亲总是笑笑:“再干两年吧,再干两年就退休。我没什么出息,但是也得把二妹的嫁妆钱挣到吧。”
姐说:“你们不出去的话,妹妹的嫁妆我来出。”
我也劝他们:“我的嫁妆我可以自己挣,大不了晚点结婚。”
父亲不听,只是笑笑。
最后,他们还是去了山东。
四月的时候,母亲给我们打电话,说父亲背心疼得厉害,让他去医院检查也不去,让我们劝劝。
父亲这样的人,从小的苦日子让他养成了固执的习惯,我们劝他他是不会听的。不管身体哪里不舒服,我们让他去医院检查,他都不会去。
“我又没什么问题,不过就是感冒,吃点感冒药就好了,你们不要担心。”
“我哪里生病了嘛,年轻的时候力气活做得太多了,劳伤而已嘛,擦点药酒就好了,你们不要担心。”
其实,哪里是没问题,无非是心疼钱,觉得去医院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次也一样,我们磨破了嘴,但他终究还是没去医院。
过几天给母亲打电话,问父亲背心疼好些没。
“他自己说没事了,但是我经常看见他一个人捂着背心,半夜睡着也会呻吟,但他就是不去医院。”
母亲的语气里满是担忧。我和姐也是一样,满是担心,但是毫无办法。
五月十三日,我现在都还记得这个日子。母亲哭着给我打电话:“二妹,昨晚你爸开始咳血,我们现在在医院,医生说他是肺癌晚期。”
母亲说完,我感觉眼前一黑,我们家的天塌了。
靠在教室门口的墙上,我不自觉的蹲了下去,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可能过了一分钟吧,我突然意识到,母亲此刻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现在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怎么可以软弱。擦干眼泪,进教室拿了东西,让学生自习,就去了姐姐的店里。
姐姐比我成熟太多,母亲给她打完电话,她还没来得及伤心,就已经为父亲和母亲订了第二天回重庆的机票。我到她那的时候,她正在网上为父亲预约挂号。看着姐姐,我再度哽咽。
姐姐忙完,眼里闪着泪花,将我搂进怀里:“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还在大街上哭鼻子,也不怕别人笑话。”说完,她使劲吸了吸鼻子。
山东到重庆的飞机只要两个多小时,但是等待的时间却十分漫长。父亲他们十二点半左右到机场,我和姐,还有姐夫,怕路上堵车,十一点刚过就到了。
看着人来人往的机场,我突然想到这应该是父亲和母亲第一次坐飞机。我们做女儿的真实失败,总是说有时间了就带父母出去走走。一直念叨,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越是临近他们下机,我心里越是害怕。
母亲昨晚说父亲还不清楚他具体的病情,要我们也瞒着他。但是从心底里,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和面貌去迎接父亲。
姐姐看见了我眼里的泪水,就搂着我的肩膀:“小妹,你不能这样。我们要让父亲知道,他只是疑难杂症,这么着急回来只是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所以要找个好点的医院看看,万一有什么问题方便我们照顾。我们多难受,都得埋在心底,因为我们不能给他增加压力。”
我咬着牙,狠狠点了点头。
3
母亲脸上满是愁容,看见我们过后有了些许笑意。父亲还是熟悉的笑容,可能是疼得厉害,偶尔会皱一下眉。
“这么着急要我回来干嘛,医生说可能就是个小毛病。”
父亲把母亲背上的包取下来递给姐夫,我去拿他背上的包,他没让,“又不重,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才几个月没见,这么想我们吗?你们仨都来了。”
姐姐让他把包放到后备箱里,说要赶快去吃饭,挂了下午的号,尽量早点去,少排点队。
一路上,父亲都在抱怨让他回来急了,说山东那个工地不错,活好做,也挺挣钱的,现在走的急,前面还有一些工资没拿到,不知道又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尽量不让父亲看见我的表情,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到了医院过后,先是办了住院手续,然后就是各种繁琐的检查。体温、查血、尿检、便检、CT、核磁共振等等等等。这段经历实在不想细说,每一项检查之前和之后都是漫长的等待。
终于,第二天医生给了我们一个确切的结果:左肺恶性肿瘤。虽然别人都说肿瘤是癌的前期表现,但是我和姐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不是母亲说的肺癌晚期。
医生给了我们两个选择,化疗或者调理,他给我们强调了两个办法的利弊。
化疗有极大可能能痊愈,但是如果选择化疗的话,一次肯定是不行的,如果病人身体不行,肯定扛不住多次化疗的负面效果;
如果选择吃药调理,想痊愈是不可能的,只能说是不继续恶化,可以将这个人多留住六七年。
父亲一米七,但是只有一百一斤,说完全是一把骨头也不过分。他的身体状况我和姐也比较清楚,大病基本上没有,但是小病就没断过,我们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扛过多次的化疗。
经过我和姐,还有母亲的多次商量,最后选择了保守治疗。
这个决定,对于父亲,我不知道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但是我能清楚的感受到,父亲是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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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出院,我们就将他“泡”在了药罐子里。
熬中药都是一大瓶一大瓶的熬,然后放在冰箱里。每次熬药,一下电梯,在楼道里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草药的味道。这个味道虽然还不是不可以接受,但是也确实称不上好闻。
可能得益于父亲平时的为人吧,邻居不但没有变现出任何的不满,有空还过来陪父亲说说话,也指导我们熬药。像熬药不能盖盖子啦,火一般要多大啦,都是邻居教我们的。
西药也是各种胶囊、冲剂,还有那种难以下咽的小颗粒。
甚至,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偏方”,癞蛤蟆晒干磨成粉,蟑螂晒干磨成粉,然后混在一起,一次一小勺,一天三次。
不管什么药,只要我们拿到父亲的面前,他都愿意吃下去,还尽量不把痛苦的表情展现出来,免得我们担心。看着他每次吃药拧得很紧的眉头,我既心疼也感到安心:父亲知道,他不能倒下,他只要吃完这些药就能好起来,他没有失去希望。
除了吃药,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吃饭。医生明令禁止父亲吃任何有调味品的东西,他每天的饭菜里,除了一点盐之外,不能放其他任何东西。
一个无辣不欢的重庆人,每天吃这样清汤寡水的东西,父亲的胃口越来越差是情理之中的事。每天吃那么多药,胃的负担本来就不小,再加上每天吃不下东西,父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仅仅过了两个月,父亲的体重从一百一十斤锐减到九十斤。他脸上本来就没什么肉,现在看上去更加憔悴,形容枯槁,两只眼睛已经凹陷到眼眶里面,脸上的棱角也越发分明。即使是这样,他仍在坚持。有时候实在没有胃口,他也会强迫自己就着汤咽下一碗饭,即使刚吃完就有可能会去厕所吐出来。
有时候,我都不敢去看父亲的脸,消瘦的脸庞和眼睛里奕奕有神的光,都会刺痛到我。
好在父亲的病情真的没有继续恶化下去,除了瘦之外,身体上并没有其他不适。
这短暂的假象给了我们错觉,我们以为会一直这样,过完医生所说的六七年。
5
今年三月,父亲感冒了。
由于长期吃得很少,营养不良,外加本来就生病,父亲的免疫力和抵抗力都下降了不少。
对于一个健康的人来说,感冒无非就是喝喝冲剂,严重点也就是挂瓶盐水的事。但是父亲不一样,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感冒的折腾了,伴随感冒而来的,还有很多致命的并发症。
可能是体质已经差到一定地步了吧,父亲感冒的第一天,我和姐就陪他去医院,但是还是没能及时制止感冒在他身体里肆虐。
医生说要见效快只能输液,可是三月的重庆气温还是很低,医生知道父亲的情况后,也不敢冒然将冰冷的盐水输进父亲体内。
最后稳妥起见,医生决定打针,每天打两针。只是打针的效果毕竟不如输液来得快,几天过后,父亲的身体开始出现异常。
先是淋巴结肿大,压迫到喉咙。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声音稍微有点沙哑,我们以为只是感冒的并发症状,也没太放在心上。
可是也就过了两天,连父亲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就完全说不出来话了。说完全说不出来话或许有些夸张,就是那种他说话的时候,喉咙里全是那种“嘶嘶”声,离他超过两米,就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说话都成这个样子,更别说吃饭了,我们专门为他熬得很烂的粥,要吞下去都要费很大的功夫。后面两天在医院住院的时候,就只能输营养液,喝点流食。
万幸的是,经过医生的努力,父亲淋巴结肿大被控制住了,感冒也几乎痊愈。只是医生说,他说话的声音恢复不过来了,这辈子说话都会像那样,只会往更坏的地步发展,不可能康复的了。
有时候我会想,父亲说话受到影响,可能是他后面心境变化最大的因素。当然,这是后话。
这次感冒给父亲带来的另一个影响,就是整夜整夜的咳嗽,有时候还会咳血。我们以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就带他去医院检查。结果是他的病还是老样子,并没有恶化,这种咳嗽和咳血,医生也找不到原因。
医生不知道原因,就意味着没办法治疗,也就意味着父亲可能会一直受到这种症状的困扰。这种情况是很消磨人心志的,刚睡着,一阵咳嗽就给弄醒。久而久之,本来就没什么精神的父亲变得越发萎靡。这应该是父亲心境变化的另一个因素。
6
昨天,父亲的身体又出现了问题。喉咙刺痛,整个背部麻木,没有一丝知觉。
我们准备带他去医院,但是他拒绝了。
其实从上次感冒结束,他的心境已经开始变化了。他出去散完步回来,兴致勃勃地向我们讲他听到的、看到的。
很多时候我们没听清楚,就让他再讲一遍。开始的时候他依然会讲,只是兴致不如讲第一遍的时候高。
慢慢的,我们请他再讲一遍的时候,他只会摆摆手,然后指指自己的喉咙,就兀自进屋了。
再到后来,他出去散完步回来,已经不会和我们讲他的所见所闻了。
我们主动找他说话,他偶尔会说几句,绝大多数时候,父亲都在沉默。
昨天中午,母亲发现父亲悄悄将拿给他的药扔进垃圾桶。我们不知道这种行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我们以前给他拿药,他虽然紧皱眉头,但还是会全部吞进肚子里。
晚上,等我们都到家了,母亲将这个事告诉了我们。母亲向我们讲述的时候,父亲坐在沙发上,埋着头也不看我们。姐听完有点生气,大声质问父亲:“你干嘛呀?你知道这药多少钱一副吗?这个吃了是对你自己好。”
父亲抬起头看着姐姐,声嘶力竭地吼:“我好不起来了,你们不用瞒着我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病,但是我知道我好不起来了,我吃了这么久的药,每天把药当饭吃,我都还没好起来,我好不起来了。我怎么没死啊,我现在活着,就是你们的负担,我要用你们的钱,还要耽误你们的时间,我现在就是个废人。”
那一瞬间,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姐楞了一下,也是“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边哭边说:“爸,你别这样说,你别这样说。”
姐的孩子五岁,看着我们都在哭,他也跟着哭。一会儿去擦姐的眼泪说妈妈不要哭,一会儿去擦父亲的眼泪说外公不要哭。一家人哭在了一团。
后来我在想,为什么我会觉得那天父亲是声嘶力竭呢?其实他声嘶力竭,也没有什么声音,之所以说他声嘶力竭,是因为我看到了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但是那一次,是他感冒之后说过的我听得最清楚的几句话。
7
第二天,就在我和母亲以及姐姐还在思考怎么说服父亲去医院的时候。
父亲走出房门,“你们还去不去医院,不去的话我就去睡觉了。”
我抬起头,发现父亲梗着脖子,脸有些泛红。
“去,怎么不去。”我姐过去用手环着父亲的脖子。
现在,父亲依然在住院,在吃药,在认真的配合医生。
母亲说:“你们父亲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就倒下。”
--The end--
作者:欧慕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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