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阿梅希斯忒的神明

阿梅希斯忒的神明

作者: 伶俐宝丁 | 来源:发表于2017-12-20 21:33 被阅读0次

            我近日遇上一双紫色妖精,她们生着别无二致的面孔,眼睛泛着剔透的光斑,像一掬起雾的山泉,问起她们的来由,一个说,是石头的妖怪。另一个说,是妖怪的石头。声音如放慢了速度的铃,一下下掷到地上。她们随即把坚硬的头颅敲在一起,喀噔一声使人胆寒,裂纹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出现,我听见她们咯咯笑起来,手臂交叠,腰肢贴着脊背,像两块边缘软化而黏在一起的水果硬糖。

            一个说,我是84。

            另一个说,我是33。

            又是一阵懒洋洋的笑声。

            她们是凭空出现的,这一点并不能很使人信服。但是所有无法接受的事情都只是这样“发生”,一旦发生了就顺理成章。她们的确是凭空出现的。像早晨起来却变成甲虫的不幸之人一样,我在房间一角发现了她们,之后花了一个无语凝噎的上午去接受这件事情。

            在这一个上午之中,我装作没有看见她们,不去理会,也不去思考,等待着荒诞白昼梦的醒来。她们游魂一般晃荡在我房间各处,钻进柜子里 ,伏在地板上,陷在沙发里,磕磕碰碰,敲敲打打,挂在腰窝上的佩剑作恶多端。她们看上去四肢柔软如厚琼脂,步伐却铿锵无比,碰到硬物会有敦实的声响。其中一个注意到了坐在桌前的我,于是揽过另一个的肩胛,指着我说,是活的,是人类。两个人像一对好奇的鹌鹑一样,一起凑了过来,清晨离奇的梦终于破灭,她们不是一戳即碎的幻想泡泡。我使劲摇了摇头,彻底地醒过来。灾厄,神迹,或是某种征兆吗?

            你们从哪里来呢,现世哪有如此招摇的鬼怪。下午已经到来,我在餐桌上捉弄一只调羹,充满动摇,轻声问道。我可不知道呀,大概是地脉某一次不经心的吐息吧,这颗行星做事情是很没有章法的。84,我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是84,她说,然后东张西望地向我掌心的调羹伸手。33把手举过了头顶,大幅度地挥动着,很厉害的,是黑色石头哦,我们在那里,醒一百年,睡一百年,以阳光和空气为食,在时间的夹缝里休息。

            啊,是纸张。84把眼眸朝着镶满书本的木架子,同33耳语几句。我们可以看看这些有颜色的纸吗?她问。请便,我说。翻阅了几页后,她们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壁钟的滴答声所吸引,打开了一半的书被搁在一边。她们摇摇晃晃地四处勘察,如同两个精神层面上的强盗,洗劫一空,评头论足。

            没有雪蝶,也没有水母!没有外壳红亮的蜗牛。33蹲踞在堆着纸板箱子的角落,对这里的环境做出了总体评价。

            这里没有风和雾气的味道,84说。

            毕竟,不是户外啊……我解释道,我住在乏味的水泥盒子里。

            真可怜呀。她们说,但是,有趣的东西也很多。

            听她们说话久了,耐心自然而然就长出来,提心吊胆地在半空悬着。33说,很好哦,你习惯放松了吗。她的发音是一块一块从嘴里掏出来的,初次听似乎会觉得态度冷漠,是一字千金的那种傲慢,习惯了才能听出生动起伏的情绪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石头的时间轴过于漫长,于她们,我不过是一霎眨眼的光阴,快到来不及感知,她们的反应才看起来慢了大半拍,如同神话里上古的椿树要花数百年才能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试图向她们确认了这个猜想,她们揣摩了一下,后来33托着下巴说,我觉得不是,可能只是我们两个说话比较慢而已。

            我端详她们许久,区分她们的唯一方法似乎是观察刘海的方向,她们的头发质地很特别,如同某种挺括的衣料,却是半透明的水晶颜色,几小股扎成发辫绕在额头上,一绺朝左,一绺朝右,除此之外再无分别。

            如果你们今天梳一边朝向的刘海,要如何将你们辨认呢。我问。84环着33的腰,思考的时候用头磕了一下她的肩膀,我不知道哦,大概没有办法了吧。33把84细长的小臂挽住,捉住她一只手左右摩挲,我也这么觉得,我实在不能想出我们有别的什么不同。

            这是所谓双生子的默契吧,如同一条轴对称而创生的两人,喉咙里滚动着相似的音节,眼神一致,微笑时的弧度不差分毫,关系好到让凡人嫉妒。她们像一对玻璃材质的筷子,没有人会去区分哪只是左哪只是右,过于自然地,让人认为分辨不清才是习以为常。

            这时窗外掠过枭鸟的夜啼,她们同时转头望去,发出尾音长长的感叹。是猫头鹰哦,好厉害。已经晚上了哦,好厉害,房间里还有阳光,人类屋子里的时间与外面不同吗?

            比城市本身要年长许多的妖精,眼光还是涉世未深的样子,我没有说一个字,关上了天花板上的灯。在突然降落的夜晚里,我注意到她们两人四目交接,余光里都是惊羡。

            晚安哦,晚安。84说,太阳终于落山了。33说,晚安。

            她们偎在一起,紧紧贴着一条旧毛毯,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她们的头发蒙上了一层重色,细小的反光折射隐在那里,如黑色瓷盘上的糖粒。

            在令人头晕目眩的事实面前,我昏沉沉地入睡,睡到梦里都有紫色的灯盏把自己魇住。荒唐的日子从来都是这样开始的,带沙砾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乱了我的头发,把视野揉得稀烂。

            何等荒唐的日子啊。

            她们共享同一张躺椅,用透明的糖纸折青蛙。我偶然问起84和33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姐妹是什么?她们问。我说,是一个区分年长年少的称谓。她们其中一个侧过头来说出否定的话,不是这样的哟,我们不算是姐妹,并没有年龄大小之分,另一个就点头附和,是同时诞生的哟,我们。

            她们齐齐地看向我,这份注视统一得浑然一体,精妙得使人战栗。她们的脸颊亲昵地贴在一起,白茅束一般的手指交扣,指甲脆生生得发亮,恍惚如镜中光景。

            她们靠在床沿上看同一本书,目光落在同一行字句上,挨着的头颅如同两颗并蒂的葡萄。她们翻过那些图画,指尖点在流畅的线条上,偶尔小声交流几句。为什么要讴歌这个人呢?为什么要诅咒那个人呢?为什么要做无用的名为“流泪”的事呢?这个人为什么要杀死自己?太奇怪了!你觉得呢?啊啊,无法理解啊。她们窃窃私语。

            妖精对于人类的生活产生了过分的好奇。我日常的习惯遭到了两双眼睛的观摩。非要说的话,这种好奇使人不适。截然不同的文明相遇的时候,习以为常的事物中就会横生出矛盾和不解,伴随着嗤笑和毫无意义的纠正。比如表达方式的不同,又比如,仅仅是一份早餐。

            需要进食的劣等生物。84在椅子上晃着腿说,白粉覆盖的膝盖上高光交替着一闪一闪,她对着餐桌上的食物扭过头去。人类和哺乳动物其实差别不大,只是拥有语言和想象的能力吧?她说。我闻言撂下了碗筷,摆出不满的表情,我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然后喝掉了杯子里的牛奶。

            84说得有些过分啦,但是我们没有恶意哟,只是无法互相理解,物种不同的话,我们对于彼此的见解都是片面之词。33稍微曲了一下脖颈,磕在84的额头上,闷闷地响了一声。对我们来说,进食和排泄不是生命的一部分,甚至衰老和死亡也不是,84补充说,人类,你在一百年后还有什么呢,你连你那条讨厌的舌头也不曾剩下,不是吗?

            死去百年之后的人,眼球腐烂,手指生蛆,骨灰洒在海里,种在树上,消在风中。他的思想,他的意志,一头栽在烂污的泥土里,不被人记起,不被人传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石头是比动物高级许多的物种,是永不朽坏的蝴蝶标本,是拥有亿万年寿命的美人,是高于劣等生命的神明。我徒劳地夹起一筷子泡软了的的米粒,想到它们即将被我的牙齿嚼碎,没来得及发出一点点呼救,就要因为无趣的饱腹仪式而身首异处。我感到一阵无力。

            你不要灰心啦,动物的尸体在很长很长的时间和天气里也会变成石头。你见过煤矿吗?那是你们的祖先哟,他们老迈的死体燃起了你们今日言欢的炉火。或者,你见过琥珀吗?那是一些记载了往日的半透明棺材,里面的蜘蛛和蚊蠓已经被剥离了“肉体”的概念,成为了宝石的特殊花纹。33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一把抹了奶油的钝刀,在我思忖的神经上来回打磨。

            她把臂膊重重地放在茶几上,玻璃的桌面应声而裂。33歉疚地抬起手来,语气郑重地道歉。它很痛,我很抱歉。

            我说,不必在意,那是人造的石头,没关系。

            还是很抱歉,弄坏了这片石头。84站起来,替她鞠了一躬。

            你们还要在这里做些什么呢?我把鸡蛋笃笃的磕在桌子角上,它的裂纹像一扇玫瑰窗,被我撕裂开来,碾成了碎瓷片。

            我不太清楚,也许是逃避吧。33的声音低低的。

            84抬起了头,眼睛虚晃过一丝惶恐,她说,是逃避。

            她们都没有再说话,在沉默中,我饮下最后一口米汤,很是不解。她们趴在窗子上,把上半身探出去看外面飞过的无名鸟,细长的剑吊在她们的身后,像无忧无虑的小秋千。

            今天也请多指教。

            事情的变故,在大多数时候,是没有预兆的。这话是不错的,有预兆的变故称不上是变故。火灾没有警戒色,海啸没有前奏曲。车祸发生前,教堂不会代之鸣钟。

            死魂灵的弓矢,轻捷如一只蜂鸟。

            共鸣着无声的歌谣。

            33吊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被一支箭击碎了右边的胳膊和颈子,顺着开裂的缝隙,雪青色的碎屑飘飞出来,撒到了桃美人和花月夜的红陶花盆里,割伤了它们的叶子。她的尖叫从折断的咽喉里逃逸而出。我从未听过她那样叫喊,往日缓慢的吐字和温吞吞的语气陡然转折,像是撕开暗色幕布的响亮光线,像是一只音色凄长的哨子。

            闻讯而来的84踮脚踩上晾衣杆子,护住了33向下掉落的右臂,握住了朝屋里甩去,随即从身后的剑鞘里唰地抽出剑来,剑锋像一条浅蟹灰的鱼肚,砍向半空中漆黑翻涌的云团,舞乐的声音自云端那些珍珠白色的魂魄里飘摇而出,84在半空将它们斩成两半,那乐音变得扭曲钝重,莲藕般的断肢处凭空长出了箭,被一双双手抄起,架在弦上纷至沓来地射向84。她举起剑一一挡回,因为距离太近,游刃有余的节奏开始紊乱。

            酣战的另一边,33的头颅在下落时被伺机夺去了,盛在一只蚌贝制成的巨大的钵里,由一个面貌极美的鬼魂捧着,它浑身上下洋溢着月亮背阴面的笑容。那些灵魂趁着84乱了阵脚,雨幕般朝她射出了更多的箭矢,她在空中没有借力点,避之不及,落下时磕上了混凝土的墙面,折断了一只脚踝。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她的右腕一并被射穿,细长的剑脱手而出,如白鸟般坠地,84猛地睁大了眼睛,惊呼出声,落回了地面,一片紫蒙蒙的扬尘飞起。因为重心不稳,她一个趔趄跪坐在瓷砖面上,再也难以站起。此时另一些幽幽的魂魄已经飘下来把33的躯干一同拾去,腕子上的钏与镯玎珰作响,光彩诡谲,隐没在箜篌琵琶的奏乐声里。

            鸣金收兵。沸腾的黑云远去了。

            84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她摸索捡起着地上那把剑,用完好的左手朝天空中幽灵消失的尾巴掷出了它,两枚羽箭飞下来折返了它的方向。84抬头看,用力地抬头看,眼角崩裂出重重隙缝。在目穷处她喊出了33的名字,声嘶力竭,响遏行云。随后她瘫倒在地,捶打着地面。

            我在屋里,站在原地,动弹不得。33的断手就躺在我的脚边,碎片沾在我的毛拖鞋上。

            此刻我是讲述着残局的亲历者,我是死别的目击者。我无言以对,我无话可说。我手捧一个杯子,热水变得温凉,迟迟没有动作。

            太阳落山后我把84及诸多散落的碎晶体拾掇起来,她的情绪极度低落。

            我把33的胳膊递给她。我说,我要把你拼起来吗?

            她左手握住了33的右手,头发散下来挡住了眉肱骨上的破碎。长久的安静使人毛骨悚然。84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没有回应。

            这和死亡有什么区别呢?当我转身要离去的时候,84说。我们已经不再完整了,我们的部分已经告罄了,徒剩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缺一角的珮环,少一个的棋子,丢了一只的袜子。整体由部分拼凑而成,在那一小部分丢失时,留下的那些已经不足以成为一个整体了。可以这么说,仅仅是小小的一点失去,就蛀空了除此之外的庞然大物。

            第二天,84坐在庭院里,左手绞着33的手指头,于是深黑的云降下来,把她接走了。

            她甚至是笑着的。

            我将再度拼合成为完整的我。我将新生,我将美梦成真,我将在水晶的废墟骸骨中与我自己紧紧拥抱。我将爱,我将圆满。

            晚安哦,晚安。再见啦,再见。

            我在屋檐下,感到若有所失。

            我在很久以后去了一座山中,有袈裟半旧的僧人同我说,那是一对阿梅希斯忒,分离太久会寂寞而死。

            他收起了手里小叶紫檀的念珠,说我不应当用女性的人称来讲演她们,宝石的妖精是无性的。见我若有所思,他露出禅僧常有的,看似识破一切的微笑。

            于是我问他,那么,我要用哪些字来陈述爱呢?

            这是值得思考的事情。

    (完。)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阿梅希斯忒的神明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gcvnw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