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进《睡美人》客栈,就是走入「佛界易入,魔界难入」的魔界。川端康成跟加西亚·马尔克斯都在这里,发现生命的丑陋与光辉。
川端康成(1899-1972)在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日本第一位获此项殊荣的小说家。
他的名作《古都》、《雪国》、《千只鹤》,还有一再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的《伊豆的舞女》,都和他的诺贝尔奖得奖演讲题目《我在美丽的日本》的主题相呼应。

日本纤细的哀愁
领奖回国被问到他自认为什么会得奖的原因时,川端露齿而笑的说:大概是我反映出日本传统文学的特点吧。
他在得奖演讲大谈特谈日本的和歌与禅诗,说是因为他们反映出「日本纤细的哀愁的象征,我觉得同我非常相近。」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雪国》开头第一段就让人感觉到美,而且是千军万马被暂且按下不表的张力之美。

有妻有子的岛村到长年下雪的乡下散心,被会弹琴,会写日记,喜欢阅读的驹子吸引。然而,这个喜欢把「一切都是徒劳的」挂在嘴上的有钱公子哥儿,终究还是辜负了美丽的心。
辜负美丽的心,辜负美人,辜负青春好写,那么,如果是辜负青春的肉体呢?
川端在61岁发表的《睡美人》,谈的就是美跟肉体,但是,是从黑暗面来谈,散发出日本纤细的哀愁的浓浓「物哀」之感。

最为黑暗的思路
川端2岁丧父,3岁丧母,依靠祖父母为生,16岁失去所有亲人,被远亲收养。
他从初中二年级就开始立志当小说家,广泛阅读经典和各式杂志,并且把自己关于新体诗、短歌、俳句、作文等文章装订成册保留下来。
易感多感的少年,很早就从文学当中去吸取温暖,来面对冷清的人生。

川端喜欢的日本古籍《源氏物语》里,宫廷贵族感时伤秋,对季节,对青春,对人世,对山川自然跟美的事物,都会发出超越实用和道德边界的欣赏和赞叹。
所以,不美的,丑陋的,死亡的,也会在幽微之中散发出美的光芒。这就是所谓的「物哀」。
川端康成的朋友,作家三岛由纪夫说得好:「人这东西,一旦钻在美里不出来,势必不知不觉撞进世间最为黑暗的思路。」
川端的《睡美人》,就是想要钻进美里面去的老人,让我们看到关于生命与青春的物哀。
《睡美人》小说开始的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客栈的女人叮嘱江口老人说:请不要恶作剧,也不要把手指伸进昏睡的姑娘嘴里。

不会泯灭的少女
这是什么客栈呢?
这是一个听得到浪涛声,盖在悬崖边只有两个房间的老客栈。
客栈只招待熟客,熟客都是老人。客栈女人让年轻女子服药入眠,让老人可以和青春的肉体过夜。
67岁的江口,有正常和乐的家庭。虽然身体跟精神都衰老,但是,他还是会被青春给吸引,想要亲近却不希望被质疑。
女人沉人睡眠,既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听什么。于是又好像对作为男人已不是女人对手的老人讲述着一切,倾听着一切。

变态吧。诡异吧。这也是日本的美丽之处吗?
川端在《自夸十讲》里写道:「如果能够写一位永世不会泯灭的少女的话,那么我也不白活一生。」
川端康成风华正茂时期写的小说里的少女,个个都青春,懂事,体贴。但是,他们会被污辱,被损害,会凋零。只有沈睡中,不会耍任性的洛丽塔,永世不会被泯灭。
三岛由纪夫写的书评,名称取得非常到位:《睡美人》是语言所能表达的意Y的极致。

魔界难入的小说
川端喜欢文学,喜欢美,也喜欢物,也喜欢搜集看得见摸得找的美丽的「物」。
他很喜欢他所珍藏的一休和尚亲笔条幅,上面写着:「佛界易入,魔界难入」。
《睡美人》显然就是川端进入魔界的写作之旅,江口去客栈五次,终究都对沈睡的少女待之以礼(其他感受社会轻蔑的老人就没有那么温柔了)。
他想起自己爱过的人,想起过去,想起自己的衰老。文章最美之处,不是少女而是不断入耳的涛声:
风一阵阵地从房顶上掠过,但风声不像刚才那样给人一种冬之将至的感觉。拍击悬崖的浪涛声依然汹涌澎湃,然而听起来却觉得它变得柔和了。浪涛的余韵就像从海上飘来的姑娘体内奏鸣的音乐,其中仿佛夹杂着姑娘手腕的脉搏以及心脏的跳动。老人恍若看到洁白的蝴蝶,和着音乐,从老人的眼帘里翩翩起舞。

川端康成为人所熟知的女性角色大多有着娇艳的红,《睡美人》的少女们则是如同客栈厚重窗帘的暗红色。还在青春,就已经黯淡。
旁边一本正经的老人,反而在青灰色的脸上浮现淡淡的桃红。
闪烁着美丽光辉
加西亚·马尔克斯因为受到《睡美人》的触发,77岁的时候写了架构类似,结局虽不中也不远矣的《苦妓回忆录》。
年老的谷崎润一郎在小说《疯癫老人日记 》里面,不如有点夫子自道的说:「坏女人更让我着迷」。这听起来蛮适合想要,又不敢接近心仪女子的大男人,老男人的心理状态描述。
马尔克斯和川端笔下的睡美人跟苦妓,都不是恶女,不是坏女人。或者,他们就是?

因为他们一直都在沈睡中,重点是,主人翁看到他们的沈静与圣洁,反而内心整个被洗涤过。
《苦妓回忆录》的我,50岁之前,已经睡过514个女人。他想在90岁生日,送自己一个充满疯狂的夜晚。 但是,沈睡的少女,却让他陷入了「羞耻、伤感的情绪中」。
因为她,我在生命中第九十个年头过去时第一次面对了自己的本性。
江口老人最后一次光临客栈,凌晨发现旁边的黑姑娘不知为何已经气绝。女主人马上帮他换另一个姑娘:「白姑娘裸露的身躯躺在那儿,闪烁着美丽的光辉」。

所谓享乐跟宽容
讨论日本文化的经典之作《菊与刀》里面谈到,日本人长期处在高度紧张的生活状态,日本社会对感官享乐的宽容就是对此的补偿。
睡美人客栈不仅存在于半世纪前˙的日本,十五年前的哥伦比亚,现在应该还存在于不同的城市中。所谓享乐,所谓宽容,所谓补偿,一直在翻新。
艺术家在变当中,发现了不变的道理,在不美当中发现了美。
这种美,提醒了我们,生命是复杂的,羞耻伤感年老色衰都可以得到升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