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夜读
罗甸的夏天炎热难耐，蚊虫很多。从暮春开始，就必须挂蚊帐了。蚊帐是从家里带来的，白色的棉纱帐。床是马架支起的，没有两头床档，便用竹竿做了一个长方形支架，把蚊帐套在上面。鲁迅说“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现在是“躲进蚊帐成一统，管他炎热与蚊虫。”一天劳作之后，吃罢晚饭，要是队里不开会，也不去哪家走动，我们几个就都早早洗脸洗脚，穿着背心短裤钻进蚊帐，各人做各人的事。先是闲谈一阵子，有人开始困了要睡的时候，我就开始躺下来看书。我把城里带去的一口木箱放在床档头，蚊帐外面，把煤油灯放在箱子上面，靠近蚊帐。蚊帐外成群的蚊子嗡嗡嗡地飞着，声音很响，偶尔有一只轰的一下冲向下来撞上蚊帐，又嗡的一声飞开了。
晚上看书全靠这盏煤油灯，煤油是从供销社打的，煤油灯是自己做的。那个年代，最受欢迎的是红烧猪肉罐头，知青们从贵阳回罗甸，往往会带上几瓶。罐头里的肉吃完，剩下一只广口玻璃瓶，扔掉马口铁皮做的盖子，玻璃瓶正好做一盏漂亮的煤油灯。具体做法是：找一根铁丝或硬铜丝，先把中间旋转几圈裹紧一根小铁管子，用来穿棉灯芯，然后再将铁丝两边弯曲，钩扣在玻璃瓶口沿上。瓶底倒上小半瓶煤油，棉芯也浸过煤油，就可以划火柴点燃了。这样的煤油灯，火焰在瓶子里燃烧，所以防风，发出的光芒稳定而明亮。一次倒入的煤油比较多，可以用好几天时间。要是在瓶口下沿凹槽处再拴上一根绳子，就可以提着赶夜路。知青做的这种煤油灯，一时很受山民青睐。之前村民家里的煤油灯，大都是土陶烧制的灯台，底座支起几寸高的陶柱，柱上有碗状承油盘，里面倒上菜油，把灯草捻拉出鸟嘴口，便可以点亮了。这种灯火头小，光线暗弱，不防风，更不方便带着走动，和知青做的灯完全不能比。于是我们有了多余的罐头瓶子，就送给村民。过了不久，村子里乃至于整个公社，这样的煤油灯就流行起来。所以这种知青灯，也算是我们带下去的一点文明与进步吧。
晚上看书，灯不能放进蚊帐里，一是煤油燃烧有烟气放出，受不了；二是怕睡着了烧起来。只能放在蚊帐外面，尽量地靠近蚊帐一点。隔着一层面纱，蚊帐里的光亮当然就比较暗，加上那时候的书纸张都比较差，纸发黑铅字小，印刷质量也不好。但是一旦屏心静气看进去了，也就不觉得光线黯淡了。我就是这样隔着蚊帐，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读完了林娅给的三本《中华活页文选》，还读了卢梭的《忏悔曲》，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果戈里的《死魂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叶君健译的《安徒生童话选》，托尔斯泰的《复活》《安娜.卡列尼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罪与罚》，高尔基的《母亲》，甚至还读了浩然写的《艳阳天》......这些书有的是我带下去的（知青下乡时候的箱子为什么都那么重，原因是里面都装了很多书），有的是知青之间相互传阅的。总之，凡是能够找到的书，都如饥似渴地读了，有的还反复读了几遍。果戈里的《死魂灵》是鲁迅翻译的，译文便具有鲁迅的风格，语言极其简洁而风趣幽默。这是我第一次读《死魂灵》，小说中描写了骗子乞乞科夫去乡下收购死去的奴隶的名单，以便作为活人抵押给银行，骗取钱财的故事。果戈里用极其轻松幽默的笔调，塑造了五个乡村地主非常独特的文学形象。每一个地主形象都截然不同，但个个都描绘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读起来令人忍俊不禁。没有读之前，认为高尔基的《母亲》主题是宣传俄国革命的，可能不如他的自传体三部曲。结果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阅读中常有震撼之感：震撼于小说构思的精巧，震撼于人物形象的经典与传神，震撼于小说语言的奇特与灵性。特别是描写索菲亚弹钢琴的那段文字，真使我对高尔基的认识上升到了一个崭新的层次，对这位大文豪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改变了原来的偏见，肯定《母亲》的文学成就绝对在三部曲之上。
几个月的时间下来，能感觉到的变化是：自己的思想空间明显变得开阔而沉稳，精神进到一个绚烂的文学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丰润而厚重起来，日子开始闪烁着理想与浪漫的星芒，白天的那些苦和累似乎减轻了，周边的那些人和事似乎都变得遥远虚幻，不那么重要了。当然还有两点不好的变化：一是眼睛近视得更厉害了，二是蚊帐外面被煤烟熏出了黑乎乎的一片印迹，再怎么洗，也洗不白了。
现在回想起来，在当时那么艰苦单调的环境中，能够有这些世界级文学大师们的作品相伴，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在蛮荒的八茂山寨，我没有被环境完全改变，没有将自己沉沦到生物学的层面，尽管生命和肉体每天都将我沉重地向下拖拽，人性中的懒惰与懈怠也每天将我沉重地向下拖拽，我几乎快要要沉沦了。但是我像溺水的人在慌乱中抓住了一块木板，我抓住了，没有沉入水底。我在周围虚空的黑暗中寻找着光明，寻找着暗夜中的璀璨，寻找着精神层面的丰富与完善，坚持着人生的价值与意义。这种寻找与坚持的人生态度后来一直保持到了工厂，保持到了学校和社会。岁月悠悠，白云苍狗。后来的几十年，无论是工厂学校，还是自己的家，或者在一间书房，要论读书的环境，比起煤油灯下蚊帐里的夜读来，那都要好千倍万倍，有充足的食物，有磬香的暖茶，窗明几净，台灯明亮，时间充裕，心境闲暇...... 但是从生命的意义和精神的追求上来说，还是八茂夜读的这段时光最为重要，最为幸福，也最值得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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