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情

作者: 傲娇的碎纸机 | 来源:发表于2019-07-18 14:49 被阅读0次

  兰州11月里便下起了雪,今年的雪不同往日,来的这样早,不一会儿便满天飘洒起来。可这雪仍旧比不得乌鲁木齐的雪,这样温温吞吞的,像一个垂暮老人在打盹,一点也没有那种遮天蔽日的气魄。徐锦伶看着窗外将要擦黑的天气,一边打开了灯一边合上手里的证书。下午闲来无事便整理书柜,在最上层的暗灰格纹方盒子里,放着锦伶与许安华的结婚证书,封皮已经微微起了褶皱,布满了暗红色的裂纹,像脸上的一道道浅伤疤,粗糙的暴露在空气里。

许先生凑上前来,从后面嗅了嗅锦伶的脖颈,笑着问道:“晚上我就不在家里吃了吧?我想出去一趟。”

锦伶皱了皱眉,没搭许先生的腔。她冲着客厅喊道:“张嫂,晚饭不必做了,您把那两个荤菜收起来吧。”一边说着一边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拿起了衣架上的皮大衣。

“怎么,你也不吃了?那……那……我今儿就不去了吧。”许先生讪讪的说。

“早去一天。晚去一天,与我有什么要紧。别总是这个样子,好像我碍着你去似的。”锦伶没好气的说到,穿上皮大衣便出门了。许先生知道,这个点儿她一定是去表嫂家搓一顿麻将。于是许先生赶紧拿了把伞追出去,一边打伞一边嗫嚅道:“她快要不行了,就这两天的事儿了,孩子们也回来了,我不露面,终究不太好。”

“什么她呀我呀的,怪难听的。”锦伶嘴上这样说着,身子却因为风雪不由得往许先生怀里靠了靠。

许安华总不太愿意在锦伶面前提起前妻,特别是前半生那些不大愉快的经历,让他自己也尽量避免回想起前妻,提起来也只想用一个她来囊括一切。

许先生和前妻是大学同学,那个年代能上大学的人不多,何况是同乡。两个人匆忙的恋爱匆忙的有了小孩,只得匆匆忙忙的结了婚,可是前妻的脾气太过于强硬与神经质,连孩子们都一个个离得远远的,何况是和许先生。他们总是忙于争吵,就连要好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仓促糊涂。因此许先生在50岁以后,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委屈自己,他下半生要享点清福艳福,于是离婚后四处托人打听的仔仔细细,才有了现在与锦伶的家。

雪越下越大了,锦伶娇小的身躯依偎在许先生那肥大滚圆的肚子边,她觉得这样暖和了许多,虽然在平日里她是讨厌这个肚子的,总不愿意并肩和他走在一起,愈发衬得自己像一颗剥了皮的清水粽子般白嫩水灵,与许先生的老态极不相称。

转过街角,是连成一排的宠物商店,锦伶放慢了脚步,她知道许先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唯独喜欢抚弄些猫儿狗儿,喂养几只鹦哥。每每经过这条路,必是边走边看的。二来锦伶感受到许先生粗重的鼻息,刚才一径走的太快了,她虽然和他生着气,却也不愿意让路人看到他那气喘吁吁的老态样子。

宠物店那些红的黄的鲜艳的招牌在这寒丝丝的天气里也显得朦胧起来,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着,许先生看到橱窗里一只脖颈边拥着一圈白毛的牧羊犬,玻璃球般的黑色眼珠隐藏在连着耳朵的两团黑色的毛里,吐着粉红的舌头,机灵的看着他二人。许先生注意到那小狗尖尖的小三角形的耳朵,回想起他与前妻大学时养的第一只小狗,一样的小黑耳朵,脖子前的毛也是雪白雪白的,那时候还是女朋友的妻子总是喜欢穿一件米白色的粗线毛衣,系一条红围巾,围巾的尾端坠着两只毛绒绒的小球。她总喜欢弯下腰和小狗玩耍,那只小狗便扑闪着前蹄去逮那两只绒线小球,空旷的校园路上总是留下妻子银铃般的笑声与小狗撒欢儿奔跑的身影。想到这儿,他觉得鼻子微微发酸,连忙扶了扶金丝边的眼镜框,把伞往锦伶那边移了移。他的身子透过衣裳可以感觉到锦伶的肩膀,这是他现在的妻,温柔的,上等的。他要客客气气的对待,这是一个彼此间会说“谢谢你”与“对不起”的新式家庭。

徐锦伶走了好一段路都没有讲话,她注意到推着小四轮车的老人,在卖热腾腾的冒着炭火气的烤红薯。她走上前去刚掏出口袋,许安华赶忙把伞递给她,一边说着:“我来吧,你小心烫。”一边挑了两个表皮已经裂开流出糖色儿的红薯。说完付了钱拿好包红薯的牛皮纸袋,递给锦伶。锦伶怀抱着热腾腾的烤红薯,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你看,晚饭只吃这个怎么行呢?”许先生说道。

“本来也没什么可吃的,两个荤菜都是给你留的,我晚上又不吃肉。”锦伶说话间,总带着些娇滴滴的风情,就连生气也像是撒娇。

到了表嫂家楼下,许先生拍了拍锦伶大衣领口的雪,给双手哈了一口热气儿捂在锦伶的红耳朵上。他说:“你上去吧,我过会儿来接你,我去一趟很快就回来的。”说完也没敢看锦伶的眼睛,就急忙转过身走了。

锦伶一边上楼一边想,“他也真有意思,非得跟了我来才又走,难不成我是个小孩子不认识路嘛。”一边想着一边却又喜滋滋的去敲门,到底是上了年纪的男人,从前那位可没得这样体贴。

锦伶的表嫂寡居了多年,如今孩子也都成家了留她一个人住在这大房子里,便常常招呼左邻右舍来打牌。锦伶因为再婚的关系不怎么和娘家人来往,在他们面前露了富吧,自己那几个落魄亲戚总惦记着来借钱,可若要她装出寒酸样儿,那也绝对办不到。只有表嫂她还愿意走动些,表嫂因着表哥去世得了很大一笔遗产,为了抚养孩子便没有再嫁,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享清福了,何况许先生就是表嫂为他两个牵的线。

表嫂一开门便热情的将她迎进来,一边拿拖鞋一边问她老许怎么没来,锦伶撇撇嘴,脸朝着窗外扬了扬,说道:“老太婆要不行了,他回去那边一趟。”表嫂弯弯的眉毛愈发向两边舒展开来,附在锦伶耳边说:“走了好啊,你们不是更清净了嘛,老许怎么样,对你好吧?”

锦伶依然撇着嘴,不以为然的说道:“好有什么用,都60岁的人了还能好到哪儿去,这两天天一冷就不停起夜呢,那个大肚子,荤腥油腻一点儿不忌口,人也愈发的懒了。我看呀,折腾我的日子在后面呢!”表嫂笑了笑没说什么,让了锦伶坐下便去泡茶。

她拿了茶叶筒子又去烧水,心里不禁想道:“这个徐锦伶真是不惜福啊,许先生那样好的人到底让她给碰着了,斯斯文文的没有一点恶习。更不像锦伶前面那位爱出去交际,整日里狐朋狗友一大堆,歌厅舞场占了个遍,伤风败德的事儿还干的少吗?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的便丢了性命。许先生和他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烟酒不沾,只爱养养花草动物。想当初若不是为了孩子们哪轮得到她徐锦伶去给许安华作伴!真是得了便宜喽,还不懂珍惜!总爱耍些小姐脾气给老许受着,还真当自己还是当年的徐家大小姐了!”

徐锦伶的出身是有几分根基的,徐家历史上是乌鲁木齐数一数二的大商家,到她那一代却也逐渐的没落了,徐锦伶踩了个末路贵族的影子长大,大学都没读就出嫁了,三十岁上死了丈夫,也没有小孩,守了十多年的寡才嫁了许先生。从乌鲁木齐到兰州,这中间经历了无数的波折,锦伶是个有情义的女人,在从前的婆家因为没有生育吃了不少苦,而那个没良心的,常常仗着自己的几分家业在外面花天酒地。人生的风流俊俏便少了安分,再加上年纪轻,常常是喝酒喝得胃出血躺在医院里,锦伶还要在病床前照顾着。到底没有生育是不是与他也有关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不好的婚姻的苦,她也算尝尽了。

正在二人喝茶聊天的档口,有人砰砰的在敲门,却是许先生来了。他这样快的返回来,锦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欢喜的紧。表嫂热情的招呼着,那副献媚的浪荡劲儿让她很看不惯,于是皱了皱眉没有作声,表嫂把茶水添上,关切的说着:“外面冷吧?老许。”许安华尴尬的笑了笑,茶水的热气模糊了眼镜。

“老许,去年老大回来过年时我托人给他做了一件棉衣,样子是老了些可是里料是好东西啊,结果那孩子说现在的年轻人哪兴穿这个的,出门都有车就是冬天也是穿大衣的。这不,好好儿的东西就这样搁下了,我看倒不如你试试吧,不然放在我这儿也是浪费了。”说完便自顾自的走进里间从衣柜里找出来。

她拿出来衣裳上面还罩着一个防尘袋,让锦伶不由得想起从前那一位,每一身衣裳都要搭配了鞋子领带放好,都要在上面罩着防尘袋,一个男人家打理起衣裳,倒格外的细腻。锦伶看着表嫂摘下防尘袋不禁脱口道:“哎呀算了吧,老许这么胖又不像他,哪能穿的了呢?”表嫂手停在半空有些尴尬,看看许先生又看看锦伶。是的,锦伶的亡夫是个又瘦又高的年青人,表嫂知道她说的是他,许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觉得不愉快,便站起来帮着表嫂把衣服收回去,一边说着:“快给孩子留着吧,他年龄再长一点就用的到了,别难为你一番心意。”表嫂抿嘴笑笑也就放回去没再说什么了。锦伶那粉白的鼓蓬蓬的脸上,却理直气壮的得意着。

雪越下越大了,三缺一他们也没办法开麻将桌,表嫂去把烤红薯剥了皮弄在盘子里,许先生背着手踱步到窗边,那天边的云染上了乌沉沉的红色。他刚刚回去老宅,她和女儿在一起,除了瘦的皮包骨精神还尚好,仿佛为见他还是撑着一口不服输的气儿,还像年轻时那样倔强要强。那天女儿打来电话的时候,他真在表嫂这里打牌,她得了癌,查出来已经晚期了。女儿没了主意,哭着打给他。许安华已经记不得那一瞬间的心情了,此刻他望着窗外低低的云层和那洁白的路面,在路灯下映出一团昏黄的光晕。他的前妻就要离世了,一生里第一次的爱人呐,人生无常,她也不过刚刚六十岁。而他的青春也随着她的死陨灭了,好像他的一生也走完了大部分,那些快乐与悲伤,都跟着死了。他不禁又一阵鼻酸,抬起的头扬的更高了。

这一边的锦伶却理直气壮的思想着,她并非有意提起亡夫,也不是看不懂许先生的不高兴,但心中那点小小的胜利感,又使她暗暗感到快乐。怎么,难道只许他回家探望前妻就不许我提及亡夫了吗?再说好端端的试什么衣裳,不是平白的让人看他滑稽的样子吗?他那一身肉,穿起羽绒服式的棉衣裳不是更显胖了嘛。思想间她望了望窗边的许先生,半秃的头像一个白胖的馒头一样托在羊绒衫领上,小鼻子小眼睛的,紧凑在一起。哎!她从前的丈夫纵有千般不是,可那样眉目俊朗的一副面孔,高高的个子真是穿什么都好看。窄窄的脸上一双眼睛笑起来不知有多坏!他死的时候才三十岁,闭起眼睛跟睡着了一样。

那边表嫂一边剥皮儿一边感慨着,锦伶年纪也不小了,说话间一点也不注意,真是个没心眼儿的,净伤许先生的心。不过现在的男人好像就服这个,惯得哪个女人不爱耍些小脾气的,哎!以前可不行。锦伶从前不是没吃过男人的苦,到现在也圆满了,不像我,还是孤零零的。

客厅里的落地钟铛铛的响起来,空旷的房间里突然这么一声响真是吓人一跳,像拍醒了睡着的三人,都不约而同的回过神来。

“我们走吧,再晚了天更凉了,你出门连围巾也没带。”许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皮大衣要给锦伶套上,锦伶嘴里说着“哎呀我自己会穿。”手却不由自主的向后伸直了等着许先生为她套上。表嫂一再挽留他夫妻二人吃晚饭也终是被锦伶推辞了。

往回走的路上雪停了,锦伶的鞋子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一刻她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体味着那份踩雪的快乐,心中充满了回家的安宁。锦伶挽着许先生的胳膊两人慢慢走着,于他们夫妻而言,她嫁他为了安稳,他娶她为了体面,然而在这回家的路上,他们依然是相爱的。

“老许,饿了吧,回去把鱼热了给你吃吧。”

“好呢,红薯买了你也没吃到,我明天再给你去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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