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江南阴雨绵绵,江南地界的阁楼罩在烟雨里,生出些许陈旧的气息来。巷街的尽头是一间老屋,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站在雨里愣愣地看着这阁楼,许久才拾阶上了楼梯。
望着这熟悉的楼梯,钟棋心里一时五味交杂,自当日负气离家后,他已经十年没有再踏入过江南了。楼上正坐着二人,是等他的,钟棋深吸一口气,迈过了最后一级台阶。阁楼依然是旧时模样,甚至他兄弟三人幼时胡闹在柱子上划下的剑痕都未曾修补,而正坐堂中的人,却又不复当日青春,钟棋看了二人一眼,像是被入目的苍凉灼了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低声唤道:“师兄,小师弟。”
堂上二人是他的师兄弟,他行二,这二位便是他师兄沈琛,师弟易钲。沈琛笑道:“既然来了,便坐吧。阿钲早备了酒,你喜欢的女儿红。”钟棋依言坐下,拍开一坛酒,道:“自那日后,我再没喝过女儿红了。”他倒了一杯酒递给沈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来,师兄,我先敬你一杯,谢师兄当日不杀之恩,”说罢仰头一饮而尽,“这酒,果然还是家乡的更香些。”沈琛却不喝,只望着自己的师弟,自钟棋叛出师门至今,已有十年,那时风华正茂的弟弟如今却是落魄沧桑。他说不出话来。钟棋确是苍老了许多,彼时他不过十七,生得极是好看,这江湖上不知道多少女儿家对他芳心暗许,他却向来懒得理会,一心只有手里的剑。
易钲也看着钟棋,时隔十年,当时再多再激烈的情感也平息了,只是疑问依旧紧紧盘旋在他心里,伤口化成多年痼疾,仿佛是问与不问都不相干的问题,他却硬要一个答案。他终于还是问道:“二师兄……当日何故,要杀害师叔……离开师门?”
昔日萧山门人才辈出,其中尤以他三人为翘楚,尤其钟棋,长烟阁一战以一对十七,叫名震江湖的江南九家好没面子,一时之间风头无两。那时钟棋年少成名,一柄长剑征战南北,大有太白所谓“一剑霜寒十四州”之风,如果不出所料,他日后必当执掌萧山门,武林盟主甚至也不在话下。
可十年前,钟棋却于夤夜时分杀害掌门师叔,而后潜逃,被自己师兄捉拿回萧山门,十天之后,萧山门对外宣称叛贼已伏诛,掌门将门主之位传给了沈琛,可萧山门境况却已大不如前。今日再相聚时,萧山门已只剩了十几个弟子。
钟棋咬紧了牙关,右手搁在桌上,左手握起了拳。这些年萧山门的境况他不是未曾听闻,他自幼在萧山门长大,看着门派一步步落魄至此,他何尝不心痛。沈琛叹了口气,道:“小棋,我接任掌门之时,就已经料到有这么一天了。昔日萧山门弟子,多半是追随你而来,你杀师叔离师门,他们也自当散去,这结果你是知道的,既如此,又何故做下如此大孽?”
为什么叛出师门?这个问题大概在所有人心里都萦绕了太久了。说什么都是骗外人的,骗不了自己师兄弟。“因为我恨他。”钟棋苦笑一声,仰头灌下一口酒。“恨?你从小孤苦无依,是师父将你带回萧山门抚养长大,你又怎么报答师父?杀他的亲师弟?”易钲本是坐在对面,闻言立时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钟棋。钟棋低头,沉默不语。
沈琛却轻轻抿了口酒,深吸一口气道:“我只道你这么些年,是什么也不知道,却原来,你是一直隐忍不发,等到师父走了才动手杀了掌门师叔么?这杯酒,我替师父谢谢你了。”易钲一听这话,猛的回头去看他大师兄,问:“怎么,这话什么意思?”沈琛还没答话,钟棋先开了口:“这第二杯,敬师父,是我对不起他老人家。”
沈钟易三人原本都是流落江湖的孤儿,萧山门大师兄萧寒在江湖上游历时收下他们三人做徒弟。沈琛与易钲二人原本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恰逢天灾才没了父母。这钟棋却不同,他本姓赵,是贵胄之后,早先是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六岁那年父亲不知犯了什么事,竟落的个满门抄斩,是乳母拼死救了他一命,这才改了姓唤作钟棋,这么多年一直追查当年的真相,誓要为全族报仇。
“当初我父亲代表朝廷拉拢江湖中人,萧掌门表面应承,背地里却集合江南各门派反抗当时朝廷,我父亲这才落了如此下场。我明白当时圣上不仁,他们不愿归顺,可他们却陷我父亲于不义,这叫我如何不恨。”钟棋说着也站了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裂了几条纹。易钲愣在了原地,看看钟棋又看看沈琛。他苦思多年想要个答案,真的知道背后真相时他却又觉得,不如未曾听闻。
“小棋,你想没想过,当日你不过六岁孩童,你乳母也不过常人,圣旨下来满门抄斩,你乳母如何保你性命?又怎么那么巧,就是师父把你带回了萧山门?”沈琛反问道。这一问倒让钟棋陷入了沉思,他那时由于惊厥和悲愤一度丧失部分记忆,并不记得乳母是如何保住了他性命,又如何告知他为家族复仇。
“当初并不是掌门师叔想出的计策,而是你父亲。”沈琛站起来,“当年是你父亲来找萧掌门,要他假意投诚,才能使前朝圣上放下戒备,一举成功。他二人都为此事付出许多,你父亲以身就死,萧掌门背多年骂名,你当萧掌门不知你要杀他?他知这是你活着的唯一支撑,才甘心身向黄泉,是酬你父亲当日于天下黎民之大恩!”
钟棋一时愣怔,原来这些年支撑他活下去的血海深仇,竟全都是自以为么?掌门师叔未曾害得他家破人亡,父亲也并非含冤而亡,只是当年乳母不知其中缘由,才酿成今日大祸么?“你当你乳母当真不知其中缘由?这么浅显的道理,寻常人想想就知道的答案你却不明白。”沈琛看着眼前的弟弟,说:“说是你乳母,其实她也是江湖上叫的上名的,孙羲,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她就是当年师父说过的,南林之蛊。”钟棋点点头,他好像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他不想继续听下去,却又不得不听。
“她早早归属于朝廷,也听江湖秘辛说过她仿佛是做了哪位王爷的妾室。当日令尊被委派此重任,一方面是无人可用,另一方面,是官家早就察觉父亲有造反之意,特派了她来做卧底,来监视令尊的行动。她对你父亲的计谋早已知悉,却无法阻挠,江湖中人早就被萧掌门收服,她苦于没有帮手,最终只能想出一条毒计,她贴身照顾你,便在你身上下了蛊,将这萧掌门害死令尊的想法牢牢刻在了你脑子里,你无法怀疑,若是多想便头痛欲裂,这么多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头了吧。”
钟棋面色苍白,熟悉的疼痛再一次席卷了他,迟来的真相已铸成大错,他该如何自处。“阻止不了这计谋,多一人垫背也好,这本是孙羲的想法,可她大抵也想不到,你无意间做成了更大的报复,如今的萧山门,也算不负当日官家之期待了。”沈琛苦笑一声,端起酒碗,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
钟棋愣怔半晌,最后踉踉跄跄站起来,伸手拿起酒坛,一口饮下,道:“这最后一杯,便敬这黎民百姓吧。”说罢笑了起来,喉头有哽咽之音。敬这黎民百姓,敬这无数人肯为它舍命的热土,敬这血,和今朝的雨。
钟棋慢慢走下老屋的阁楼,今日与师兄弟团聚在此,原是因为今日是师父的祭日,师父溘然长逝前,大抵也没想到三个徒弟如今这样。三盏苦酒入喉,前尘恩怨一一分明,如今是相见不能,相忘却也不能。原是红尘万丈三盏酒,恩怨半世,一笔勾。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