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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恕散文(四)一、 第一次完全彻底地认识我妈,接近我妈,大概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反正还没到小学的年龄。有一天,晴间多云,我姥让我去我妈单位找我妈。开始我不去,我姥便好说歹说,最让我能够听我姥话去见我妈的一个理由是,我姥说她家里的事太多,我都长成大孩子了,要替我姥干活不是? 我姥平时总夸我能替她干活,比如,叠被子,扫地,往桌子上拿碗,摆筷子。还有,和我小舅一起捡煤渣,捡菜叶。可是,近些日子,我姥总是把她让我见我妈的事,也叫做替她能干活了。说是我要不去找我妈,就得她亲自去找我妈,我若替她找给我妈,不就省了她跑腿儿了吗? 为了能替我姥干活,我便只能答应去找我妈了。哦,对了,我姥还说,见到我妈后,让我妈给我买一碗面条吃。
我不想吃面条,我只想快去快回。我就愿意回到我姥家,在我姥家就是天天吃窝头,天天吃煎饼卷大葱,我也无比知足。
我妈的单位离着我姥家不过是两三站地,我姥让我给我妈稍个口信儿。什么口信我忘了,我只记得那天我小表妹犯了癫痫病,我姥说小表妹没了力气跟着我走。因为是我姥说我小表妹没了力气跟我走,长大后,我就怀疑是我姥特意安排我一个人去找我妈的,深远意义大概就是让我和我妈增进感情的吧。
没了小表妹的陪伴,我很孤单,因为我很孤单,我又越发地打怵去见我妈了。可是,打怵去见我妈也得去见我妈,这是我姥让我必须完成的任务。一般情况下,我是一直想做一个我姥喜欢的好孩子的。
那天,我姥送我出门时千叮咛万嘱咐的:走路靠边,别让太阳晒着,挑着阴凉处走,看着车,看着马,等等。那时候,拍油路上还能看到马车。我经常能看到赶马车的车夫扬着鞭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幺喝着。特别是,我也经常能看到驾着辕子的大马,动不动还要厥尾巴拉屎。只要赶马车的人没有把马屁股后面的马粪兜绑好,马车过后,路上就有可能会有一排冒着热气的马粪。顺便说一下,有一阶段我迷上了那一排冒热气的马粪——那是因为我和小表妹坐在马路边没事干,恰巧就有马车从我们眼前过去,又恰巧那拉着马车的大马拉了一排马粪,顿时,我们便觉得非常好玩儿,看也看不够的样子。有一次,我妈来我姥家看到我和小表妹坐在小马路边上看冒热气的马粪玩儿,就嘲笑我。我妈说,“呵,这孩子倒是好哄着哩,看马拉屎就能玩儿半天。”但是我不管,只要我姥不嘲笑我,我就不认为和小表妹看马拉屎是不对的。何况,我姥也从来不嘲笑我,我姥最多就说一句,“哦,好好玩儿啊……”
马路上的情景是看不够的。还没看就够了的,就是我姥让我去见我那个不愿意见的我妈。 要不是我的心里想的要替我姥干点活,要不是我姥总是说不听话就让我妈带我回我妈家,我才不去见我妈哩。说句真话,也算当时的童言无忌,我宁可和我小表妹去看那冒热气的马粪,也不愿意去见我妈。
我妈原来的纺织工厂变成了现在做军服的“军工厂”了,因为带个“军”字,就更加不能允许厂外的人员随便出入了。那天,我站在军工厂大门口等我妈。不记得是我姥事先安排好了还是有谁替我在门口的收发室里往我妈车间里打电话了,或者,我妈事先知道我去找她,便利用中午的休息时间特意出来见我。反正我就记得我站在那里等着我妈。
终于,远远的,我就见着我妈从军工厂的大院走了出来。
在我见到我妈的那一刻,我再一次推翻了我听到的那些对我妈长相的赞美。在我看来,我妈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至少不如我姥那张带皱纹的脸好看。长很大了也还记得当时的感受。长很大了也还忘不了暗中批判我爸一番。我爸年轻时写过古体诗,很棒的。可是他后来又写现代诗,就很一般。特别是那首爱情诗连一般都算不上,应该说写得很臭,就是那首赞美我妈眼睛的诗。什么“你的眼睛像湖水”。我当时就觉得我妈的眼睛像辣椒水。那辣椒水若喷洒在我的脸上,我就会疼痛。不仅如此,当我妈的手掌落在我的肩上时,我妈的五个手指也像一颗颗的钢针一样,使我即刻会扎心般地难以忍受。我妈不是我妈,我不允许我妈的眼睛随便地看我,更不允许我妈的手指随便地碰我!
我躲着我妈的眼睛,我也躲着我妈的手指。
“看看你那脸抹糊的,不洗洗就出来吗?!” 我妈这样说了我一句。
我低下头去。 我姥从来不说我这话,她觉得我脸脏了,就打盆水给我洗洗。
“瞅瞅你这衣服,出了门儿也不换一件干净的啊?” 我的头低得更低了。 我姥也从来不说我衣服不干净,她觉得我的衣服脏了,就给我脱掉,再换上她洗过的干净的衣服给我穿上。 我妈停了一会儿,上下打量我,拉起我手说一句,“走,我带你吃面条去吧。” 吃面条可以,但是为什么要拉着我的手呢?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抽回来。 我妈看着我,我还是低着头。后来,就变成了我妈在前面走,我在我妈后面跟着她走。而且,我妈想停下等我,我就停下不走了。再后来就变成了,我妈走我就走,我妈停下我就停下,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妈就不再停下了,她生气了,她一直向前走着,可是,她走着走着,突然就转过身子。我妈本来想发脾气来着,看我惊着了的样子,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她对我说,“要不,吃馒头去吧?”我没说话。我妈看我不说话,就又转过身子往前走着,我也还只是跟着我妈往前走。
其实,见到我妈后,我什么都不想吃了,虽然,我在我姥家轻易吃不到馒头,轻易吃不到面条。但是,我还是只想回到我姥家,空着肚子也要回到我姥家。
“…………”
这时,路边一个女人和我妈打招呼,当那个女人站在我妈对面时,我妈便把我介绍给那个女人了,我妈说我是她的大女儿。我妈又转过脸来对我说,“这是李阿姨。” 我还是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我妈见我这个样子,生气了——后来学到一个词,用在这最合适,叫“说时迟,那时快”,我妈扬起手来一巴掌就打在我的后背上了,同时恼羞成怒地喊道,“叫人哪,快叫李阿姨!”那个女人忙制止我妈发脾气,说些个客气话后就走了。那个女人已经走过去很远了,我妈才回头来,她又一步迈向我,使劲揪了我耳朵一下。
我妈揪我耳朵的速度来得突然,来得凶猛,来得我卒不及防。这使我的耳朵遭到了电击一样。一阵灼热,直捣我的脑子,直捣我的前胸后背,直捣我的整个身子骨。
我妈骂我不懂事,骂我给她丢人现眼。 我捂着耳朵,像惊吓着了的小羊羔一样,还是不敢抬头,一直等到我遭电击的感觉慢慢消失。
那天,我怯怯地跟着我妈走进了面条馆,生怕我妈什么时候,又说时迟,那时快地打我的后背,又给我来一个揪耳朵的大动作,那是我从未有过的一次遭电击的经历。我痛恨后背上的那一酒巴掌,我痛恨那揪耳朵的暴行!
二、 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小面条馆很低很矮也很小,里面不是很亮堂。那时还没有市场经济,都是国有饭店。 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小面条馆很低很矮也很小,面条馆里有几张小桌子。几张小桌子前早就坐满了人。卖面条的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还有一些人端着面条碗正站在一边等座位。所以,整个屋子里,没了一点闲着的地方,拥挤不堪。
我妈正在排队买面条,我离她大老远地站在那里,心急如焚。我恨不能转身离去,一口气跑回我姥家。
终于,我妈端着两碗面条走过来了。可是,我妈的情形和许多人一样,都是要端着面条碗站在那里等着别人空了座位才可以坐下。我妈眼睛四处张望着。这其间,我妈也没和我说什么话,她只顾得用眼睛寻找空下来的座位。突然,我妈发现一个空座位,可是,因为还隔着两个人,等我妈刚刚挪动脚步,又早被别人抢先一步地坐下了。 又过了好大一会, 我们终于等到了座位。我坐在我妈的对过儿。 我妈吃面条,我也吃面条。
对于我来说,面条是不常见的美食,但那天我吃着的面条就像吃着的条状的毒药,那么不想往肚子里咽下去。平日里,在我姥家若是吃上一顿面条,那简直就是让我有一次全身心的享受。吃面条时,我会先用筷子挑起来看看,说看看就是好好端详的意思。我还要琢磨一下我姥是怎么做成的被称之为面条的东西,然后再开始吃它。好像面条是美丽的工艺品,不忍心一下子吞下去。我愿意一根根,一条条地慢慢地品味。最爱吃面条上面那些叫“乳”的东西了。希望面条越长越好,越多越好,吃不完,吃不尽,才最开心,才最解我心头之“馋”。可是那天,我只想把我妈买来的那碗面条一下子倒进我的肚子里,让它在我肚子一下子变成大粪更好,拉出去,也好尽快回到我姥家吃大煎饼去。
屋子里还是挤满了人。特别是买了面条等座位的人,都在我的身边挤来挤去的。我和我妈虽然是坐着的,但因为人太多,走过去走过来的人还是能时不时地挤着我们。我的身子就常常被人挤得歪一下扭一下的。就在这时,我的身边已经有一个人正端着一碗面条站在那里等着了。想着我们刚刚站在那里等着座位的心情,我马上吃得快了起来。我不忍心让别人等着时间太长了。端着那碗面条站在那里,一定很累。就像刚刚端着面条等座位的我妈,不是恨不能一下子就跨过去抢了那座位吗。再说,我姥也经常教育我好好待人。我姥说,别人有了难处,能帮就帮一把。现在,我觉得那人端着一碗面条没座位,就是有难处了,我能帮他的,就是快点吃完面条,然后赶紧让他坐到我的座位上来。 就在我快快地吃着面条的时候,我妈突然伸直了她的胳膊,用她的筷子“当当”地敲了两下我的碗。我被吓了一跳,身子一抖,手一动,筷子差点掉在地上。正在不知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妈又大声对我吼了一句,“慢点吃!”说着,眼睛向上瞟了那个端着面条的一眼,她的意思我明白了,她是在告诉那个等座位的人,别指望着孩子这么快地给你让位置。
我妈不让我顾及旁边的人,只管吃自己的面条就是。不过,我妈的吼叫,早让我丢了魂魄一样。我身子软了下来,手也拿不起来一双筷子了似的。
我吃面条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是,我心跳的速度快了上来,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吃面条了。开始,我还想把那碗面条一下子倒进我肚子里,现在,我恨不能把那碗面条直接倒进厕所里,然后快步如飞。我想快点回家找我姥去。我姥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她也不允许我这样对待有难处的其他人。
我的筷子已经挟不起面条了。 我的眼睛看不见桌子了。
我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里了似的,好像屋里的人都像我妈一样,眼睛能喷辣椒水,手指能变成铁钢针。
我用余光瞟着我妈,害怕她几时又来个突然袭击,吓我半死。然而,这时的我妈,却正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吃着面条,好像想着什么,又好像没想什么。 我不知怎么就吃完了那碗面条,我想站起身子时,发现我妈还在低头吃着,脸是黑的,毫无光泽。我去看旁边站着的那个大人,已经换了一个人在那里站着了。这人如前面那个人一样,端着一碗面条站在那里,满眼都是期待的神色。我看出来了,他是希望我给他让出我的座位,我更看出来了,若我马上给他让出我的座位,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并露出感激之情。说不定,还会夸我是个懂事的孩子。想到这,我立刻就动起身子了。我想让端面条的那个人坐在我的座位上,反正我也吃完了。
“坐下!” 我妈又冲着我就吼了一句。 我又被我妈吓了一跳。我坐下来了。这一次,我不仅不敢看我妈的脸,也不敢看端面条的那个大人的脸了。我害怕极了,我惭愧极了。我的害怕,是我妈给我的,我的惭愧,是我应该给那个大人的。 …………
2019年7月20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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