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封的历史
“你爷爷奶奶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只知道爷爷奶奶是地主,他们很早就去世了。我们家不太提起那段历史。”
这是婚后和老公的一次对话。他不知道爷爷奶奶的名字,这让我大吃一惊。好歹他还曾经是记者,刨根问底的手艺竟然没有拿出来。
婚后一年多,有一次公公婆婆来和我们小住了一阵。放着这么大的历史谜团不挖掘,舍我其谁,于是,俺这个没有任何思想包袱,又受过一点儿新闻采访熏陶的比较会聊天的小媳妇,就时不时找着公公挖历史。
原以为公公不愿意讲,谁知他毫无芥蒂,有问必答,大致还原了他家族早年的历史和后来的经历,给我画出了简单的家庭人物关系图,爷爷奶奶的名字自然也揭晓了,还有儿时家里院落和房间布局图。坐着轿子上学,把柚子当足球踢,说起童年往事,平日里不多言语的公公颇有兴致。
爷爷农民出身,兄弟八个,排行第七,他带着老八一起做生意,白手起家,做到家大业大,neizhan期间,两党的军队经过老家附近,都需要得到他的帮助才能顺利通过。
建国那两年,因为是大地主,爷爷被枪毙(后来被其他亲戚补充,因为爷爷也有功劳,得到了赦免,但是送赦免证的人从城市走到农村,路途遥远,歇了脚,吃了口饭,等送到的时候,爷爷刚刚被枪毙半个小时。)
连同被枪毙的,还有公公的哥哥,不多久后,惊吓过度的嫂子也去世了。当时的公公在外求学,躲过了这场悲剧,也使得生性温和的他在日后的工作生活中更加谨小慎微。
他说当时自己已有媒妁之言的妻子,但是性格不合,他49年回去和妻子离婚了,妻子带着2岁的儿子,远赴他乡,从此再也没有联系。
至此以后,父兄嫂去世,母亲离世,他都没有再回家乡。49年,他20岁。
20年后,在遥远的他乡,工作之地,重建家庭,开始新生,新娘比他小15岁,就是我的婆婆。这一次的执子之手,开始了超过半个世纪的情缘。
二。此事古难全
没见过公公之前,老公用“达观”来形容他父亲。具体如何达观,他也说不清,但每次提到公公,他愿意这么来形容他。
原先我不能理解,他怎么可能不去问自己父亲,关于老家、关于爷爷奶奶、关于过去的故事。
婚后第七年,我俩去了公公的老家。那是一趟陌生新奇的寻根之旅。
见了爷爷给祖先们修的气势磅礴的祖坟,见了早逝的伯父家的堂姐和她的孩子们,还有许多族亲,听了许许多多故事,见到了族谱,见到了没有墓碑,满是荒草的爷爷奶奶的坟。
山路弯弯,十八弯,不敢想象当年爷爷怎么在这样偏远的山沟沟里做出大事业,不敢想象公公怎么走出这山沟沟去北京上海求学,直到今天,在老家的堂姐要去买个酱油肥皂,都得走上一个小时才有商店。
听了那么多故事,看到了族谱,赫然理解了公公对历史的沉默和对我讲述中的“篡改”。
公公与前妻的儿子,在老家一直生活到70年代奶奶去世,老家的乡亲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那特别活泼外向的个性。族谱上,公公的名字旁边,是前妻和这个儿子的名字。我的婆婆和她的儿子们,不在名册。这里,像另外一个天地。
婆婆感情细腻敏感多情,她20多岁第一次恋爱,就认定了比她大15岁的公公,还是个外地人。在父母家人同事朋友几乎全都反对的情况下,她一个人与全世界对抗,毅然决然选择了公公。
就算是在今天,这也是令人刮目相看的一段婚姻,何况那是半个世纪以前。
她承受的压力和挑战有多大,他给她的信心和爱就有多大。
这个信心和爱,我在公公老家,看到了。
为了给妻子和孩子们一个完整的完全的自己,他不提自己过去40年的历史,不再回老家。过去的就彻底过去,把自己,全部的自己,给这个敏感多情的爱人,和他们未来生活的半个世纪。
父母去世了,就去世了,在心里遥遥拜祭,在日记里感恩惦记。
谁在我面前,我就对谁最好。不念过往,满满地活在当下。
满满的道家风骨。
老公说不清的“达观”,大约如是。
三。1/52的撒娇
每到生日,特殊的节日、纪念日,夫妻两人写诗赠给对方,不知从何时开始,但是一直持续到还能动笔。这样的感情,这样的夫妻,问天下,有几多?
结婚52年来,依然浓情恩爱,这样的婚姻,问天下,有几多?
他没有什么社交,性格含蓄内向,作为外地人,也没有亲戚走动,妻子活泼热情,爱张罗,懂生活,会养生,他就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的所有交给了她,一切由你安排,我服从。
妻子拖地,他过来问要帮忙吗,妻子说,滚蛋。他说,好,我滚,什么时候滚回来呢?
他的时间都给了她,他的社交都由她,他的诗词都写给她,他的工资都交给她。
她要的浪漫、专一、深情,他都给。
为了她,他尘封了历史。
为什么?因为她给了这个异乡人一个家,一个新的家,一个不让他担惊受怕的温暖的家。
过去已然过去,他独自承担。
天下有多少男人可以做到如此?
爱得勇敢,给得坦荡,他不说出来,但是做到了,用50多年的专情和陪伴做到了。
可是最近这一年,90多的他力不从心,让她受累了,受委屈了。
他没法像从前一样安抚她、呵护她,而那种爱还在,不然不会半夜叫着妻子的名字,一次次问她是否盖好了被子。
就算是一整年的折腾,摊到结婚以来的52年里,也才占1/52,而且不是故意犯事儿。他也要做一次孩子,撒一个大娇。
他把自己奉献给这个家,52年了,他也深知,妻子奉献给他,也同样久远。
没有什么能改变或者冲淡这52年的浓情厚意和相濡以沫。52年的分母如此之大,他可以任意撒娇,她也可以任意傲娇,再怎么,也改变不了这分母的厚重、情浓。
四。荣耀
几年前,公公对我说过,“我90岁的时候,你给我写一篇文章吧。”
上周六,他还记得我,或许因为,我曾经作为新人进入这个家庭,没有任何思想包袱地跟他聊过许多童年往事,那些一直在他心里,很少跟人提及的遥远故事,可能这一份好奇,让他有所触动。
今天听老公说,这两天,公公已经不太认识婆婆了。慢慢地,所有人,今生的事情,都将落幕。
上周六,在他耳边大声问话,忍着泪水,不去多想。
周一回来的飞机上,开始看南怀瑾的金刚经讲义,这些天看下来,今天听到公公的消息,却没有了上周的心酸。
因为,佛家,道家,都在讲生命不会灭亡,我们一直在不同的身体和时代存在,一次次地体验不同的人生,结缘、了缘。
达观的公公,他温和柔和谦虚善良,但是内核却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坚强坚韧。对于历史,他选择尘封和独自承担,这是无比的坚强;对于新生活,他交托出全部的自己,这是大智慧。
不管未来公公选择什么样的新生之路,这一生的缘分,我们珍惜,这一生他的温和、善良、智慧、坚强、达观,都将是我们的荣耀。
将这些品质传承下去,我们永远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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