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秘密真的太麻烦,我希望你能轻松一些。”
——题记
妈妈信仰佛教,但并不是十分执着的信徒。她常同尹安说“人生无常”。
五岁时家里的气氛变得紧张,但还不至于令人感到拘谨。六岁时的某个夜晚,熟睡的尹安被父亲踢开房间门发出的巨响惊醒,身边同他一起睡的母亲被父亲带出去,三层楼还带地下停车位的别墅隔音效果十分好,尹安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半年之后,母亲带着尹安搬出了居住将近七年的城郊区小别墅,住进了市中心已经小得可怜的公寓。
公寓在一栋老房子的七楼。11年前——母亲和父亲结婚之前,母亲是税务局工作人员,具体是什么职位尹安至今也不清楚,总之这间房子便是当年税务局分给母亲的,待遇不差就是了。与父亲结婚后,母亲辞去了工作,成为一名家庭主妇,这间小小的公寓也就空下来。
母亲没有工作已经将近十年了,出走却只带着尹安,没有车,没有房,没有分到哪怕一笔财产,甚至连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也没带上别的衣物。
尹安问母亲为什么不带些东西出来,至少他们不用对着除了基本的家具什物之外一无所有的屋子发愁。母亲并没有给予回答,只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比起别的,我更需要你能待在我身边。”。七岁的孩子听得一头雾水。
这落满了灰尘的屋子,显然暂时无法住人。母亲去酒店住了四天,正值暑假,这四天尹安被妈妈寄送到不远的二姨家里度过。二姨是小学的语文老师,与尹安相处的非常融洽。
尹安不知道妈妈去做什么了,只知道四天后回来时,破破旧旧的小屋已经经过了修补。
添置了新的冰箱;破旧的木桌被擦干净,上面铺上了黑白的方格桌布;破旧泛黑的墙壁经过粉刷变得洁白,还被贴上了一些可爱的装饰画,显得十分活泼……
房子真的太小了,小到卧室只有一间,是一间主卧,面积并不算小。母亲把它留给尹安,她说尹安长大后会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有一个独立的房间是必要的。
母亲睡的地方却十分简单,她已经没有卧室,她从网上置办了可以自己组装的小铁床,拜托大舅组装好后放在客厅所携带的、像是阳台却又全封闭的小空间里。小床就贴着墙壁放,这面墙上带有窗户,正好朝光,早上睡不了懒觉。由于窗下就是马路,往往夜里也是睡不好的。
母亲说,这里很好,她喜欢窗户。
接下来的生活对于尹安而言是十分平静,对于母亲而言却无比慌乱混沌。
父亲仿佛发了疯,总是半夜打来电话同母亲大吼大叫。小房子的隔音效果显然并不过关,尽管母亲已经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小,尹安也总能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父亲用来骂母亲的一些他听不懂的词句。后来母亲买了耳机,这反而更让人不安心,尹安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也不知父亲究竟骂了些什么,会不会让母亲伤心。
最终母亲将父亲拉黑了。
书中说这个年龄的孩子眼中,“父亲”往往是令人崇拜的角色、有着十分厉害的能力。尹安也是这么想的,他也觉得父亲很厉害,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市中心里这样偏僻的小巷中隐藏着破旧小矮楼,但父亲找得到。不但找得到,还常常能在半夜里听见父亲从楼下传来的叫骂声,一旦骂上就是好几分钟,但他也不敢再进一步了,这毕竟是税务局的房子,楼下正好有一间警察局。所以父亲从来不敢上门骚扰,尽管如此,尹安也觉得这足够丢人了。
这间房子隔音效果真不过关,尹安隔着墙能听见母亲的抽泣,但他不敢出去安慰——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睡着了,他不想向母亲解释他是被父亲吵醒的,这会让母亲更加难过。
父亲从来没有给过生活费,有一段时间,母子二人的所有生活费用都由大姨来“帮助”。大姨帮过两人许多,因为这对姐妹关系着实很好。姥姥在母亲九岁时去世,长姐如母,母亲算是大姨一手带大的。
大姨还会经常来看看母亲和尹安,她会给永安带许多辣味很重的零食,和尹安一边聊着最近上映的电影,一边一起吃零食。
在母亲将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便开始一人分饰三角的生活。现在的母亲每天需要工作赚钱;下午要接尹安,然后放学回家给他做饭;还要应付家里的一切杂事,比如洗衣、打扫,还有应付不断骚扰的父亲。
母亲一天一天的消瘦憔悴,皱纹爬上眼角,衣柜里也再没有添置过新衣。尹安看着很心疼,但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能帮助母亲的事,他只能做一个乖小孩,努力学习,不让母亲担心。
这段只有两个人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之后,尹安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不认识的叔叔,姓张,是大姨介绍给母亲的。张叔叔比母亲年纪小一些,会在周末带着他和母亲去公园骑自行车,会陪尹安去游乐园玩过山车。后来,张叔叔甚至把尹安和母亲都接到了他的家里生活。
张叔叔在市中心租房子住,不及以前的别墅大,但比他和母亲的小公寓大许多。三个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张叔叔提议和母亲一起买一间房子,在离市中心不远的一个新建的小区里可以买到复式楼。母亲纠结了一段时间还是同意了。他们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挑选房子,很不容易挑选到了心仪的,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买成。几天之后,母亲又带着尹安搬回了二人小公寓。
张叔叔比父亲大方许多,虽然没有与母亲结婚,母亲也并不同意张叔叔给生活费,但他还是在母子离开之前塞给尹安一个小纸包,要求到家后再打开。纸包里有一张银行卡,边上还附带银行卡密码的小纸条。母亲把这些还给了张叔叔,什么也没留下。当然,这次有带二人的衣服,还有一些简单家具。
经过这段时间,父亲已经不会再来楼下嚷嚷了,也不在半夜里打母亲电话。之后尹安和母亲过得非常清净,这段二人生活是尹安最平静、最幸福的日子。这时尹安已经九岁了。
大姨偶尔也会来家里看看,每次临走前都会塞给尹安几百块,说是零花钱:“小男生长大了,自己有些钱还是好的,但是别乱花。”起初,母亲拒绝接受,说这样小的孩子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后来在大姨的坚持下还是同意了。
后来尹安继续读小学,成绩名列前茅。他的声音很好听,参加过许多朗读比赛,都拿了名次,母亲很骄傲。
年级越来越高,尹安很快长大了,却觉得母亲衰老的更快一些。母亲已经从十分精神的年轻妇女老成了将近55岁的样子——事实上,他她才四十多岁。
大约五年级的时候开始,尹安发现母亲在家里客厅的墙壁上挂了一幅佛陀的唐卡,还在下面放了一副架子,供奉一些佛像和经文。尹安是知道母亲信仰佛教的,从前只是会在闲暇时看一些类似《入行论》佛教书籍,不知怎么最近竟然还贡献了佛像。母亲甚至请来了几串念珠,每日盘在手里念经,她每天晚上都会手捧念珠对这些佛像祈祷。
架子下面摆了许多关于佛教的书籍,大部分都非常枯燥,不是尹安感兴趣的,自然也没有翻看过。
读完小学,尹安考进了市里最好的初中,之后又在分班考试里被选进了这所中学的重点班。母亲非常开心,她说看到尹安这样努力读书就放心了。
那天晚上,母亲跟他谈了很多。母亲告诉他说,学习一定要自觉,无论日后母亲在不在,都要努力。还告诉尹安学习的重要性,她说自己总是会先一步离开尹安,或早或晚,她说希望他离开之后尹安也能活的很好。她还告诉尹安要学会独立,即便母亲不在,也要照顾好自己……
尹安硬生生给听哭了,向母亲保证自己一定努力学习,一定努力变得更加优秀。母亲眼眶也微红,但看见儿子的决心和斗志,却是十分高兴的。
初一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尹安拿了年级第六名,是班里的第四名。初一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尹安进步到了班级第二,也是年级第二。母亲非常开心,也十分欣慰。
时间一点点流逝,尹安已经上了初二,他成功选进了学生会,每天过的忙碌而充实。
春末夏初时,某个工作日的下午,尹安同几个同学有说有笑地走出校门,几人分散,尹安在回家路上遇见了大姨。
大姨是个性格洒脱的人,因为姥姥早亡,幼时的大姨承担着家里许多责任,自然培养出了一身干练的气质。
但这时的她却罕见地有些支支吾吾。
她说是来接引安回家的,一路上总像是想要说什么的样子,却一路上什么也没有说。
回到家,母亲不在。
大姨和尹安坐在小小的餐桌两侧,欲言又止好一段时间,才终于开口说话。
“安安啊,今天大姨来接你也是要同你说些事。”
“您说。”
“大姨知道这事儿发生的有些突然……其实大姨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的。”“你的妈妈,她,她……得了癌症——血癌,也就是常说的白血病。”
“……”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都低着头。空气凝固了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得的?”尹安终于抬起头问。
“几年前的事了,你母亲要强,也怕家里人担心,从不肯说。”
“她现在在医院吗?”
“在省医,但过段时间也许会转到上海去治疗。治疗经费你不用担心,大姨家里有的事情,你放心读书就可以。”
“……”
从前见到大姨都是很快活的事情,虽然大姨的确是个非常干练的女人,但却有一颗未老的童心,跟尹安很处得来。这是头一回两人坐在一起,却并不知该说些什么。
天色已晚。
“我带你出去吃点东西吧。”
“好的。”
不久之后,母亲转到上海的医院治疗,大舅和二姨在那边照应。由大姨带着尹安,两人默契不谈母亲的话题,只会在睡前说上几句:“母亲的化疗怎么样?”“医生说目前没什么危险,继续治疗还有希望。”每次都是同样的问题,每次都是同样的答案。
初三下册临近中考某个中午,刚吃完午饭,老师就通知尹安收好书包离开学校,家里有事找。
大姨在学校门口等他,一路急匆匆领着他回家。家里是一地杂乱的行李,大姨一边收拾,一边告诉尹安:母亲已经在上海去世了。
尹安就斜靠在自己卧室门边,他没有哭,也没有崩溃,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他大脑一片空白,他其实很想哭,却掉不出一滴眼泪。他早就知道迟早会面对这一天,他以为自己做够了心理准备,可当这天来临时,却依然被打得措手不及。
他不知道靠在门边站了多久,直到大一收好行李,拉着呆滞的他出门赶去机场。
做梦似的,他就到了上海。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上海,以前张叔叔带着他和妈妈来这里旅行过,他们还在东方明珠塔上吃了自助餐。尹安做梦也想不到第二次来到上海是因为母亲的去世。
尸体是在上海火化的,骨灰带到故乡安葬。
小说和电影中,葬礼应该在下雨的午后举行,可母亲的葬礼却是在夏天十分晴朗的下午。尹安记得那天是星期三,他请了假,却没有目睹母亲下葬的过程。他只记得阳光刺眼,烤得他头顶发烫。
母亲死后,尹安的抚养权交给父亲,父子两关系很淡,父亲忙工作尹安忙学习,两人每天哪怕在饭桌上也几乎不会见面。
尹安照常每天上学,照常去参加中考,可所有老师和同学对他的眼神中都带着怜悯和同情,几个哥们儿也与他相处得小心翼翼。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也无暇顾及。母亲说过,无论她在与不在,自己都应该努力学习、努力变得更加优秀……
后来尹安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但并没有考进那里最好的班。母亲的去世确实给他带来了许多打击,但相信当他调整过来之后,也能在未来的分班考试里进入实验班。
母亲保守了一个秘密,好几年,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尹安。
尹安知道这是因为母亲不想让他担心,他不怨母亲,他能理解。
因为他也保守了一个秘密。
尹安的日记
4月11日
妈妈今天带回来好多书,她在家里布置了一个佛,新添置了好多佛像,这些书就摆在下面的架子里。我有时也会悄悄去看看,但我从不告诉妈妈,她好像不喜欢我去看那些书。那我就假装不喜欢好了,总不能惹妈妈不开心。
4月14日
今天妈妈下午加班不在家,我在架子里找到了一本很有趣的书,书名叫做《西藏生死书》。这本书用第一人称的视觉讲了许多普通小说里看不到的故事,内容关于生死,别关于信仰。
4月21日
我终于看完了《西藏生死书》,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妈妈不让我看书架里的书了。我运气真好,收到了妈妈隐藏的大惊喜。《西藏生死书》最后几页夹着一张特别的“书签”,是一张诊断书。许多专业术语是我看不懂的,仔细读了几遍,总算知道妈妈得了癌症。
得癌症的话会死吗?书里都是这样写的。我在浏览器上搜索,死亡率是极大的。
妈妈得的是血癌,我跟习惯叫它白血病。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母亲突然开始这样相信佛教。我该怎么办呢?我想跟妈妈把话说开,但她既然想瞒着我,那多半是不希望让我知道这件事、不希望我为她担心。
让她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也许应该听话一些。妈妈是个好人,命不会太短的。以后我不能再让她为我担心了。
9月11日
妈妈最近总是晚回家,也许是去医院吧?她平时很少加班的。
我希望她的病情没有恶化。
3月21日
我今天在妈妈的衣柜里发现了一顶假发,就说这几天她的头发不太正常,果然是因为带了假发。
百度上说,白血病化疗需要剃光头发,妈妈,已经开始化疗了吗?据说化疗是很辛苦的,我想跟她聊聊这个话题,这样一来她也可以放心治疗,至少不用在我面前遮遮掩掩。
但或许还是不说为好,她保密得那么辛苦,可见是多么不希望我担心。我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学业上,保守秘密太辛苦了,我希望她能轻松一些。我不应该去注意这个秘密,这样她会轻松一些吧?
5月11日
劳动节的假期刚放完没几天,今天下午我就收到了噩耗。大姨来接我了,她告诉我,母亲病的很严重——严重到不得不把这个秘密公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秘密对于我早就不是秘密了,我应该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听到事实却还有一种十分不真切的感觉。
我该怎么办?大姨说,过不了多久,妈妈就会转到上海治疗。虽然这样一来我就不能经常看见妈妈,但我相信上海的医疗系统,我相信妈妈还有希望活下来。
幸好有二姨和舅舅在上海照应,他们和妈妈关系都很好。大姨在家照顾我,幸好有他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5月13日
快要中考了,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收到妈妈的死讯。
今天中午大姨把我从学校接出来,告诉我妈妈已经去世了,之后我们就乘飞机去上海。妈妈光着头躺在病床上,我是看见她一小会儿,之后她就被推走了。整个过程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妈妈真的去世了,我总觉得这一切都像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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