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城
一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塔城。
顾青城曾在地理课上向我描述塔城,他说那是一个刀子一样的小城市,在沙漠或是盆地里。他把地理书翻到新疆那一章,指着黄色和绿色区域对我说,看,大概就是在这里。我专心地盯了书好大一会儿,我说,我想去。他笑,满意而庄重,以后我就带你去这里。他这样说道。窗外面有碧蓝色的天空,阳光在他的头发上一跳一跳的。我抬头冲他笑,然后我说,顾青城,今天我才发现你的头发是黄色的,真奇怪啊。他愣一下,嘿嘿一笑,说,艺术家都要有点个性的嘛。
男孩顾青城是个有点拽但自以为非常拽的艺术青年,他喜欢任何和艺术沾一点边的东西,包括和文学有点关系的我。他会画抽象到无人能懂的油画,会写些不知所云很意识流的诗,还会欣赏并迷恋一些摇滚。但他最喜欢的是自弹自唱我为他写的歌。那些歌词都是我胡乱拼凑来的,但他视若珍宝。这样我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十五岁的我们居住在南方沿海一个潮湿的小城,在地图上永远找不到,它被叫做鹿城。鹿城的天空时常是一种落雨前的晦暗色调,空气潮湿溽热,像有太多委屈的姑娘,眼眶湿润,却矜持着不肯落泪。而塔城是不同的,顾青城说塔城是戴黑帽子的魔术师,天气炎热或者酷寒,有凛冽的风。是一座让人想要奔跑的城市。
鹿城里的人们过着平静而缓慢的生活。他们每天关心的问题只是天气和吃饭。我的父母曾经也是一样,直到我美丽而高傲的母亲和父亲离婚。父亲是一位不得志的作家,少年时大概也如顾青城一般,有太多斑斓却不切实际的梦想。清高和孤傲的他始终不肯对世界妥协,因此四处碰壁,人也渐渐颓丧,不复青年时的意气风发。近中年的父亲爱上了醺酒和赌博,每日醉倒在酒吧里,凌晨被人拖回家。母亲忍受了他三年,直到我十三岁的时候遇到她已发迹的初恋情人。他带母亲风风光光地离开了这里。
临走前母亲回过头来看我,眼眶微微湿润。父亲以少有的清醒望着她,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近乎麻木。或许他们之间早已经没有爱了,有的只是温热的情意,而现在,那温热终于也冷了下来。爱成了坚硬的空壳。
二
母亲离开之后父亲仍一如继往的爱着他伟大的赌博事业,并且醺酒愈加严重。我在他眼里形如不存在。而我的男孩顾青城也一如继往的爱着我。是的,我相信他是爱我了。每天我们一起结伴上学,在学校里我们是同桌。他同时扮演我的爱人和朋友。当然,他在别人眼里只是个有些古怪的,同时也不乏才气和光芒的男孩。在夜晚满天的星光里,他把手颤抖的伸进我的衣服里。这时候我看见他的脸,是略带困惑的表情,夹杂着他在别人眼中古怪的温情。我微笑,我说,带我去塔城吧。亲爱的。
塔城是我们共同的秘密。在我和顾青城的少年时代,我们除了相爱就是为去塔城作准备。我们制定出了无数种方案,每一种都让我们兴奋不已。我想我们的爱情就是在对塔城的热爱和向往中日益茁壮的。顾青城常常对我说,等我们做好准备,我就带你去塔城。我望着他坚毅的神情,这神情一次一次的壮大着我对他的依赖和爱。
我想总是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和顾青城一起,坐上轰轰乱响的绿皮火车,一起去我们的塔城,去刀子一样锋利的小城。
三
鹿城的岁月是凝滞而冗长的。童年的我们曾花很多时间游荡在青石街上,那是鹿城最为繁华的街道,街道边摆着卖糖果和棉花糖的小摊。那个时候我们九岁,母亲还没有离开,每月会给我固定数额的零花钱。于是我和顾青城一起流连在糖果和棉花糖的世界里,时间一长,就吃坏了牙齿。顾青城的母亲是一位笑和不笑都很严肃的妇人,她对儿子要求十分严格,要求儿子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学习两个小时才可以出门玩耍。顾青城长蛀牙的事情被他母亲发现了,她对我的态度恶劣起来,把我们买糖吃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因此不再给我零花钱,还把我狠狠骂了一顿。顾青城为此愧疚了整整一个学期。为了弥补,在那年的暑假,他把我叫出来,带我去城北的小火车站玩。
那是一个冷清而原始的小车站,在城北的小角落里。车站旁边是铁轨,铁轨边上开满了细小的淡紫色花朵。顾青城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你等着,一会儿就有绿皮火车开来了啦。小唯说火车还会开出白色的云朵呢,长长地,一直长到天空里。
小唯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住在青石街上,父亲卖小糖人,常常从家里带糖人给我们吃。于是我们都很喜欢她,可是就是不让她加入我们。比如这次火车站之行。
那天我们等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看到绿皮火车,也没有见到长到天空里的白色云朵。回去的路上小小的我们沮丧的垂着头,闷闷不乐了好久。
四
女孩小唯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曾扮演过一个极重要的关键角色,若不是她故事便进行不下去,而我们的塔城也会成为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虚无之境。虽然她在我们心里的重量似一根若有若无的羽毛,和她扮演的角色很不相称,但我还是愿意向你说说她。
小唯是个永远都爱穿蓬蓬裙的女孩,当然这里的永远不过是她在我视野范围之内时的少年时代。她让我记住的,除了后来发生的那件大事和蓬蓬裙,剩下的只有可口的小糖人和她的三颗蛀牙了。小糖人的事情已经说过,蛀牙则是我和顾青城亲眼看见的。而作为孩子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就是这三颗蛀牙,竟然让顾青城在一个小时之内变成了一个父母离异的孩子。
事情是这样的,顾青城的爸爸是鹿城为数不多的牙医之一。他的诊所开在家里,没有招牌,鹿城的人们就是招牌,他们会告诉你鹿城的各类新闻行情。允许我此刻以成人的思维猜想一下将要发生的这件事,那天是七月十五号,夜晚的风清凉湿润。小唯的妈妈带着女儿来看她的三颗蛀牙,只有顾青城的牙医爸爸在家。据小唯所说,他们在小唯面前很可能曾有这样一段对话。
小唯妈妈:她不在家啊。
牙医:恩。估计要等很晚才回来。
小唯妈妈:哦,他今天也去纳凉了。
小唯妈妈口中的他,即是小唯爸爸。他们简短的谈话没有一个字提到小唯的蛀牙,最后还是小唯自己说,叔叔,我有三颗蛀牙。
牙医让她躺在客厅的病人椅上,打开电视,然后说道,我和你妈妈有点事要说,你先自己看电视。小唯妈妈也过来对女儿说,小唯乖,医生一会儿就来杀蛀牙。
说完他们就进卧室去了。
女孩小唯一个人看了好大一会儿电视,又玩了一会儿顾青城丢在桌子上的小坦克。正在她快要厌烦玩具坦克的时候,顾青城的妈妈回来了,她是回家取钱给儿子买冰镇饮料的。儿子在众人面前提出,她若是不答应就会显出穷或者没有面子,而她是虚荣且要面子的。于是她对儿子说,妈妈回家拿钱给你和你爸批发一些放冰箱里。她匆匆忙忙赶回家,看见青石街上的小唯坐在客厅,便问,你在这里等城城吗。城城在外面玩呢。小唯还没来及说话,就见牙医和小唯的妈妈从卧室里出来了。
顾青城的母亲极有魄力,决绝异常地跟牙医离了婚,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我父亲结了婚,于是顾青城便变成了我的哥哥。
以上这些都是我们十三岁的时候发生的事。
五
父亲重新结婚之后就搬出了老房子,和顾青城的母亲住在一起。我坚持留在原来的房子里,因为这里有妈妈的味道。
老房子空旷而幽深,夜里有骇人而细琐的声音,我疑心那是老鼠,心中恐惧万分。少年的我频繁地做恶梦。梦里有蜿蜒不止的小溪流,我走在其中,溪水漫过心脏。我一边走一边感知着来自心脏的疼痛,而溪水漫长无止。恐惧袭来,我在深夜里一次次的练习恐惧。
我把恶梦和恐惧讲给顾青城听,神情肃穆。他听了之后神情同样肃穆起来。他想了一会儿,说,我到你房间去陪你吧。我抬头看见他的眼,笑了,说好。
他仍是我的清澈少年,还没有长大,眼底有一片氤氲不散的湖泊。
夜里我们并排躺在床上,风是清凉的,带一点初秋的湿润,覆在我们的额发上。
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啊。顾青城问我。
我想离开鹿城。
为什么啊。
鹿城没有妈妈了。
你想你妈妈了。
才没有。顾青城,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啊。
我想,我想带你去塔城找你妈妈。
恩,等我们长大了,我跟你一起去塔城找妈妈。
十三岁,似乎长大是一件遥远无边的事情。我们的成长,艰涩的,清澈的,缓慢而迅疾。转眼三年过去了。
六
三年,我们十六岁,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的。第一次,顾青城会在有月光的夜晚亲吻我。接下来的是我们都认为理所应当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不呢,我们从记事起就相爱了,我们要一起去塔城的。塔城,他每天都在我耳边说他为去塔城做的准备。有时候他买了一个大的帆布包,有时候是一口平底锅,有时是捡到一百块钱。
他把母亲给他的零花钱节省下来,放在帆布包里。每天拿出来数一次,数过之后他会说,再等等,我们就快能去塔城了。
得知已有一个生命在身体里孕育是在中学里一节生物课上。满脸皱纹的女老师严肃的告诉我们,青少年性行为会导致未婚先孕的不良后果。坐在我左边的顾青城神情紧张的转头看我,我笑了,我说没有关系的呀,反正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然后我就吐了他一身。他不去擦,只紧张地抓着我的手。这时候我看见小唯向我们投过来含义复杂的目光。她总是密切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
果然放学后她很快便来询问我们了。这个坏女孩,我猜她心里正盘算着怎样把我的男孩带走。她故作惊讶地问,小次,你身体不舒服啊。怎么吐的那么厉害。
顾青城走在我的左边,没有回她的话。他正在想那件可怕的事情。但是他看她了,是的,他看了她一眼,极温柔的。
我笑了,我说,对啊,你猜对了,我们有了一个孩子,我们要去塔城了。
女孩小唯在那一瞬间神情复杂,我想那是嫉妒,沮丧,惊愕,以及其他难以言明的感情。她对顾青城的,对我的,对世界的。
她在整个少年时代都爱恋着我的少年,她穿着白色蓬蓬裙,粉色蓬蓬裙,湖绿色蓬蓬裙,珊瑚一样长在我们的爱情里。是的,她长在我们的爱情里,那一刻我终于觉察到了来自她的,来自世界的威胁。
那一天顾青城说我病了,他让我好好在家,不要去学校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病入膏肓的内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何时开始生病,也许是在母亲离开的时候,也许是在深夜开始有噩梦的时候,也许我生来即是病着的。这么久了,我把真正的自己藏匿起来了。
我的父亲在婚后仍然时常醉得像一滩泥,也许他仍爱着我的母亲,可是我恨他。我想他会不会知道他的女儿已不再是个真正的十六岁少女,她的病已无法医治。
七
身体里的生命一天天长大,我没有再去学校。顾青城说去塔城还需要时间,他还没有准备好买车票的钱。
再等一等,你再等等,不会太久了。他这么说道。
而我总是愿意等的,只要能离开这里,看到母亲,和顾青城一起生活下去。
坏事情的发生通常是没有预兆的。那天我如往常一样呆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写诗,那是我休学之后唯一喜欢做的事。我在黄昏迂回的光线里写了句自认为再好不过的诗,正自我陶醉的时候父亲进来了,他居然没有一点醉态。他铁青着脸看了我好久,末了丢下一句,你真是把我的脸都丢尽了,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快给我滚!
我微微困惑了一下,即刻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我一言不发地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了家门。那一刻我想起母亲湿润芬芳的脸,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父亲,不要也罢。记忆里他从来没有给过我爱。母亲说得对,他是失败者,连怜悯也不配获得。
离开父亲是容易的,但是,我该去哪里呢。
八
顾青城的奶奶收留了我。她是一位永远笑眯眯的老人,皱纹在她脸上开出许多花朵。她在小院里同样种了许多花,有我一直很喜欢却从来没见过的白色马蹄莲,有细小的各色百合,有很普通却也很漂亮的满天星,细细碎碎的,让人看到生命的无限生机,如渺远却引人入胜的希望一般。
这个慈爱的老人,给我们做好饭之后就独自侍弄这些花花草草,边浇水边说,小次啊,这几天不要到处走了,安心休养一下。语气温柔而和蔼。她对我的庇护,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外面的人都在说着我如何轻浮如何不堪,就像我当年的母亲。
而宣扬这件事的,就是小唯。我可以想象她是怎样添油加醋地向众人讲述我们作为兄妹是如何乱伦的。她不知道我们早已相爱,在我们还是真正的孩子的时候。
鹿城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三个月之后的一天,顾青城严肃地坐到我前面,对我说我们走吧。
他背着大而结实的帆布包,有一角突兀的鼓起,我猜那是一口平底锅。他说,我们现在就走,我已经买好了票。说着他拉起我的手,向城北小火车站的地方走去。
这一刻,我渴盼已久。我的男孩拉着我的手,去向我们童年时代无限神往的绿皮火车,云朵长出,我们被放入,然后火车轰隆隆的开向远方。
火车是有一点脏的,我们小心地蜷缩着腿,不要碰到过道里肮脏的行李。顾青城几乎把大半的地方留给了我。他让我靠窗户坐着,可以看到外面一路的风景。
火车呜咽着离开了我们的鹿城,我们也离开了各自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夜幕降临,空气突然有些感伤。我看着这个与我相依为命的男孩,他看上去这样疲乏,只是眼神仍然清澈。他专注地盯着地上某一块区域,我猜他是在怀念自己的唱片和画册。为了去塔城,他已经好久没有买任何新唱片和画册,他甚至卖光了所有的书,是他最爱的北岛和海子的诗集。我的少年正在为此黯然神伤。我悄悄握了握他的手,我说,我们来背诵北岛的《明天,不》好吗。
他笑了,我们开始念道:
这不是告别
因为我们并没有相见
尽管影子和影子
曾在路上叠在一起
像一个孤零零的逃犯
明天,不
明天不在夜的那边
谁期待,谁就是罪人
而夜里发生的故事
就让它在夜里结束吧
之后,我们便在故事发生的夜晚睡去了。这样的夜晚我是安静的柔顺的。我不必恐惧任何,而且也没有什么会来威胁我们的爱。
九
天将亮的时候我们到达了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地方,放眼望去是无垠的麦田,更远处是蚂蚁一般大小的村庄,冉冉升起的是炊烟吗,炊烟长到了天空里。蔚蓝色的澄澈天空,云朵干净柔软。这是北方。我们曾在一起幻想过的北方,有麦子和雪花的北方。此时是秋天,雪花未落,只能看到金黄色的麦子,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顾青城对我说,小次,我们快要下车了。
我回过神来,惊讶地问,这么快就到塔城了吗。
他说,不是,不是塔城。你知道的,我们存的钱被妈妈拿走了,她发现了我们的事,说要我带搬到另外一个城市。所以,我才——你别难过。我们先到洛城。等我赚够了钱,再带你去塔城。
钱被偷了,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竟不再如往常般关心他了,我竟然不再关心了。我想的都是什么呢,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可我们还没有好好谈过我们的未来。这么多年,我们都把相爱当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也许是太顺畅了,而我们仍是孩子。我轻轻的问,你能养活我吗。
少年坚毅的唇角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他在微湿的光影里缓缓开口道,我不会让你受苦的。还有我们的孩子。他这样说道,我却从他颤抖的声音听到了惶惑和迷茫。
远方是迷茫的啊,我们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远方。然而我们已经在路上了,再不能回头。
十
我们在洛城下了车。这是个瘦小的城市,面目枯黄。空气里带一点灰尘,大风凛烈。顾青城背着我们的行李,带我找到了一家收费低廉的小旅馆。
我环顾四周,发现了两只拇指大小的潮虫。可是没有关系啊,塔城已经不远了。我们从童年就一直向往的塔城,已经不再是被妈妈放在柜子最高一格的糖果,它已经被摆在了桌子上,而我们正向它走去。我弹掉潮虫,把行李放在床上。
顾青城很快便出去找工作了。他的背影孱弱的细小的,但他已不再是那个耽溺在艺术里的小男孩了。想到这一点,内心万分酸楚。我们的感情已然是一座无形的十字架,由他背负,我亦有所负重。可是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
傍晚天快黑的时候他回来了,带着两个包子和一包豆浆。他的表情疲乏而温柔,眼睛里却有哀伤。他说,找了很久,没有可以做的。我安慰他,没有关系,还有时间。事实上我们都不怎么懂得谋生,也不知道眼前铺展的,究竟是怎样一条道路,然而总是要走下去的。
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无功而返,他天刚亮他便出去找工作,一直到天黑才满脸疲惫地回来。直到第十天的时候,他回来时脸上有兴奋之色,我想他是找到可以做的工作了。果然他高兴地说,我明天就可以去赚钱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去塔城了。
他的工作是在一家加油站做加油工人。每天负责给到来的汽车加满油,简单的事情,却也是有些辛苦的。由于我们的孩子已经有五个月了,我只好呆在破旧的小旅馆里。早晨在微暗的光线里看着他出门,背影寥落而伤感,晚上很晚才回来,疲惫的情态。我们很长时间都不说话,我时常闭眼假装睡着,几乎不忍看到他疲惫的眼,我猜想自己会泪如雨下。为了我们的塔城,我们付出了太多,仓促成长,彼此深爱,放弃学业,远走他乡。我们本该是懵懂的孩子。我们本该是孩子的。
十一
我们在洛城住了三个月。临行前的十二月,洛城飘了雪,那是我们第一次看见雪。洁白的花瓣一样的雪花,细细碎碎的落下来。我们兴奋极了,在雪地上奔跑,仰起脸来等待雪花染湿我们的脸。我的肚子有轻微的震痛,提醒了我幼小生命的存在。它已经很大了,在我的肚子里伸手伸脚。可我仍是困惑的,我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它。顾青城也是模糊的,他甚至从不问起,他竭力当它不存在。我们的生命这样浅淡,哪里会了解创造生命的意义呢。
我们在漫天的飞雪里踏上了去塔城的火车。他仍背着我们的帆布包,装一些衣服和碎物。我跟在他身后,肚子已经隆起好高了。人们纷纷朝我们看来,这让我意识到我们在人群中是多么突兀和怪异。我们的故事在他们眼里必是这样,一个怀孕的少女和一个早熟的少年,为了逃避父母的诘责,离家出走。也许人们还要同情地想一想,他们要去哪里呢,他们去了那里有没有立足之地,他们如何生活。然而多日来经历的人情世故让我明白,他人眼中的故事并不是我们真正的生活,他人的同情也不能给予我们任何实际的帮助。
火车在平原上奔驰,窗外是黑漆漆的寒夜。天空低垂,星星闪亮动人。我因为疼痛无法入睡。坐在我们旁边的是一位面色和善的中年妇女,我们一上车她便向我们搭讪,言语间有怜悯之意。谈话里我们也知道了她的情况,她是带着考上高中的儿子去塔城看望她的丈夫,他在那里当兵。她听说我们的大致情况后直摇头,只说我们太冲动和年幼。她絮絮地说,塔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风沙大得很,又穷,坏人也多,你们两个孩子到了不晓得要怎样咯。我们只对她笑笑,也不辩解。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塔城对我们的意义,而这意义在别人看来肯定是极荒谬幼稚和难以理解的。
肚子越来越疼,我几乎无法抑制的呻吟出声。邻座的妇女觉察到了什么,她关切地问,几个月大了,孩子。然而我并不知道,只好茫然道,大概快了。她说,那你们要小心哦。我对她的好意表示感激,心里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和莫名的恐惧。
天开始有一丝亮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一定是它要出来了,它正在出来,一点一点地。婴儿脱离母体,竟是如此痛苦的事情。顾青城觉察到了什么,他握紧我的手,不住地重复道,小次,我们就快到了。不会有事的。
我对他笑了,痛楚而愉悦地。我说,嗯,就要到了。
太阳升起来,阳光遍洒。圣洁的血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我变成了一滩血湖泊,在顾青城的手掌上缓慢而优雅地蒸发。那是我一生中最为美丽的时光。
是我唯一的,最后的美丽。
而塔城,已近在眼前。
伴随着火车的哀鸣和婴儿的哭声,塔城到了。
写于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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