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这世间有各种各样的钟表,具有不同的特征和功能,机械表,石英表,方形,圆形,动物造型,植物造型,人物造型,摆式,挂式,怀表,腕表。无论是哪一种,当你把眼睛盯在一个钟盘上的时候,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在四射的光芒中还是在混浊的黑暗里,在钟盘的平面之上,我们总可以看到清楚的时间,永远专一的时间。空阔而庄严,像宇宙一样博大,没有分秒的分截——一个时钟上找不到静止的时间。
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就像时光轻轻滴落。记得弘一法师在宣扬律宗时,曾采取一种人人可习的方便法门。他时常劝人听时钟念佛,将滴答滴答的声响,转换成为阿弥陀佛四字。如何安置宏大的教义?不能指望每个人都精通佛学,更不可能出现人人热爱戒律的美妙法界,人只能着眼于方便易行的小事。戒律,就从这简单的摄心开始,从可行的小事开始。也只有在小事上站住了,才算站住。分秒滴答的时钟,将一天分出了24小时,1小时分出了60分钟,1分钟分出了60秒,那么一天就有24*60*60=86400秒。微小到一天可以细分出八万多个点。戒律的安定从每一秒钟开始。生命的修持,就安放在这些细微之中。人的一生匆匆忙忙,被滴滴嗒嗒的时钟所催促。如果精细到分毫不差的时钟,突然被强烈扭曲了,停止了,被融化成水了呢?
想起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1904-1989)的一副名画了。达利以探索潜意识的意象著称,在达利作品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永恒的记忆》。画面展现的是一片空旷的海滩,海滩上躺着一只长着长长睫毛、身披软化的钟表、并正在熟睡的奇特不知名生物。这个莫名其妙的怪物是什么?反正,样子古怪奇特的"四不像"不明生物,在达利的作品中出现的频率是很高的,我们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从哪里来?它们仿佛是突然就出现在了非理性的潜意识世界;这幅画中描绘了好几只钟表,它们显得软塌塌的,或挂在树枝上,或搭在平台上,或披在怪物的背上,全都变成了柔软的有延展性的东西。还有一块扣放的钟表没有变形,但爬满了蚂蚁,看不到时间,这块倒扣的钟表,常常被解释为不敢面对时间的真相。
这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根本看不到的离奇而有趣的景象,在宛如世界尽头一般的荒凉海滩上,一个个光滑平整的钟表们开始融化。躺在海滩上的它们,一定是太阳晒得太多了,金属承受不了那种热度。时间像液体一样流动,四处漫溢,一塌糊涂。在这软塌塌的钟表上,在失去目标的荒唐的时针分针上,还落着一只嗡嗡嗡的苍蝇。
在这一刻,时间失效了吗?如果这个过程再继续,世界就会变得黏黏糊糊吧?三块完全不同于常规状态的钟表,已在时间的疯狂流失下,失去了自己原本该有的样子,变得扭曲,趋向瘫痪,失去了固有的运行逻辑。
而在画面的远处,是沐浴在夕阳中的大海和峭壁。时间让生命脱形,生命被弄得支离破碎,但又如何?大海和峭壁,依然闪耀和坚固。我觉得达利之所以这样画,也许因为海滩的内在时钟,比人类的内在时钟不知走得要慢多少倍。正如我们观察一只蜂鸟,会发现当它扫视四周的时候,其实是在微微抽搐的,看上去好像体内有另外一个钟表,走得比我们快好几倍。对它们来说,人类看上去笨重又迟钝,就像我们看大象那样。没有融化的海滩和峭壁,也会在漫长未来的某一天变成冰淇淋吗?
时间虽然软软糯糯,却经年累月雕刻着万物生灵,使一切终将失去其应有之姿。看似柔软,实则无情。时钟分秒流逝,滴滴嗒嗒提醒着我们,把生命安放在一天的86400条微小的时间之足上,这才是时间的真相吧?
《时钟的空白》洛尔迦
在时间的一人空位里,
我坐下来。
这是一潭
静默的,
白色静默的止水,
一个巨大的环,
星星在其中
撞击十二个
浮动的黑色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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