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小桥风满袖‖（冯延巳【中】）⑦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和杜甫的“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有异曲同工之妙！眼看花儿含苞待放，眼看花儿绽放精彩，眼看花儿就要凋零，那份珍重爱赏的感情无法言表，只有带着那份不舍和依恋，沉醉在酒精里，纵情享受今日有花的美妙，那是因为无法承受明日“花自凋零水自流”的惆怅！

        冯延巳在感情上的意境，第一个是具有悲剧精神！ “不辞”这显示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精神，在困苦艰难中奋力挣扎最后失败了，又重新爬起来！明知最后还是不会成功，那又怎样？我曾经执着的挣扎过，奋斗过，就无怨无悔！第二，他的悲剧性格是带着反省色彩的！“镜里”表现的是正是这种自觉和反省。说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花前常病酒为它憔悴消瘦， 我内心十分痛苦，但是我做不到不再赏花不再病酒，欲罢而不能！

独立小桥风满袖‖（冯延巳【中】）⑦

　　饶宗颐评这两句词说：“鞠躬尽瘁，具见开济老臣怀抱。”为什么会引起这样的联想呢？结合他的身世和时代背景，在国内政党的攻击中，冯延巳被罢免了宰相，做了三年昭武军抚州节度使。可在国家陷入危亡，朝廷一片混乱，这个曾经是宰相肩负政治任务的人，他要如何去权衡利弊？如何做到进可攻，退可守？这是一个难以两全的问题，所以他永远是“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的恍惚焦虑忧心忡忡！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我们来看，“河畔青芜堤上柳。”呼应上片“每到春来”。何事使我惆怅，那河边的青草，那堤上的杨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这个“新愁”，就是呼应了前半首“闲情”。是以前就有的，我曾经努力想要抛弃却“还依旧”，又是春天一来，忧伤又唤起来了，今春的新愁就是过去的旧愁。那是挥之不去绵延不绝、剪不断理还乱的惆怅！

独立小桥风满袖‖（冯延巳【中】）⑦

        “河畔青芜堤上柳”既有比的意思，也有兴的意思。愁的不能断绝正如青草之年年生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草比喻的就是是抛弃不掉的“闲情”、还依旧的“惆怅”；可是对于下半首说呢，正是今年新的青草，新的杨柳唤起了我的新愁，也是兴。他说“何事”，为什么我要如此？他不但有反省，而且有疑问。这是他悲剧性格很明显的一点。我是挣扎过的，而我仍然不得解脱。

　　“独立小桥风满袖”，首先说“桥”，横在河水上，孤悬在天地间，是没有屏障没有保护的所在！其次，“风满袖”，风吹到我的衣袖之中，天气何等的寒冷、侵袭何等的强烈，可你为什么一个人孤独地站立在没有屏障的小桥上接受四面寒风的侵袭？再次，是“独立”，没有人陪伴，他自己也不回房间躲避，屹立于天地之间，孤独无依！为什么要如此？饶宗颐先生说可能暗示了他在朝廷里所受的各方面的攻击。但我们可以不要确指，只是说他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之中，内心深处自然有这么一种悲哀的感受，甚至于他自己的显意识都没有意识到。这就是词的微妙作用，就是王国维所说的 “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

        “平林新月人归后”，远远地在地平线那边的丛林，月亮已经升上来了，所有路上的行人都已经回家了。每个人都有一个归宿，每个人都有他的保护，每个人都有他的温暖。所有的人都回去了，我为什么立在这里呢？这首词直到结尾，也没有写明是什么感情，他所写的仅仅是感情的一种意境。

独立小桥风满袖‖（冯延巳【中】）⑦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阑人不见,绞绡掩泪,思量遍。                                      《鹊踏枝》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李后主说“林花谢了春红”简洁有力，可是冯正中说“梅落繁枝千万片”,饱含曲折盘旋。繁茂的树枝,千万片梅花，多么沉痛,多么悲哀。这还不够，不只如此，这个梅花都没有放弃它的一份感情，还犹自多情学着雪花，随风飘转。可见我冯正中用情的固执执著,在苦难悲哀走向灭亡之中的挣扎。所以饶宗颐说他是“开济老臣的怀抱”,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

      “犹自多情”,写得真是好。李后主也写落花,除了“林花谢了春红”，还有“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的落梅如雪，是无可挽回地哀悼,“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可是,冯延巳是奋斗,是挣扎,是在败亡的途中还要拼搏，你看那落花似般雪花飘下,一阵风卷过,在空中飘舞盘旋,随着风旋转。这是他白天眼前所见的景物。

独立小桥风满袖‖（冯延巳【中】）⑦

        “昨夜笙歌容易散,洒醒添得愁无限。”是写的昨晚的情事。在阵阵梅香中“笙歌”是美好的聚会,“容易”散是因为感情深。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可彩云易散、欢乐不再，酒醒发现梅落繁枝、朋友离散，所以“愁无限”。“楼上春山寒四面”,这是一种感情的意境,楼高孤立，春山阻隔，是与世隔绝的身心寒冷！

        “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鸿雁是传书的,盼望一只征鸿为我传来一封书信。可是过尽征鸿,没有一封我的书信到来！“暮景烟深浅”。当苍然暮色来的时候,远方的景物模糊不清了,而那个烟霭深浅的暮色,因为背景不同,有的是山,有的是树,有的是远,有的是近,所以那烟霭迷蒙有深浅的不同。“过尽征鸿”,而四面迷茫,那种隔绝,那种寒冷,那种失望,等待的没有来，可禁不住又包含着期望，期待也许明天就会来……那种怅惘哀伤,那种幽婉缠绵,是中国诗词的一种特色。

        “一晌凭阑人不见”,“一晌”有两种解释,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说一晌为“指示时间之辞,有指多时者,有指暂时者”。代表短的意思，李后主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李煜《望江南》)的好梦一场,醒来万事全非,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之间,沉迷在梦中往事的欢乐。“而冯正中这里说的“一晌凭阑人不见”,是长久的意思,是我长久地在楼头伫立。时间从昨夜到今晨再到黄昏，空间上“楼上春山寒四面”身心凄寒，“过尽征鸿”的绝望失落里，我长久地依靠在栏杆之上，可我所期待盼望的那个人没有出现，可冯正中依然不放弃！ 

独立小桥风满袖‖（冯延巳【中】）⑦

          “鲛绡掩泪思量遍”。鲛,传说海底有鲛人,鲛可以织出绡,美丽柔软轻薄的一种材料！可以用鲛人所织的绡制成手帕来拭泪！鲛绡还有另外一种联想,鲛人传说是可以泣泪成珠的。泣泪成珠是一个很美好的传说,泪是这样悲哀的,珠是这样美好的，相思之泪，点点都化作对对方的无限期待的美好！中国人一般比较委婉含蓄，不用决绝的痛哭哀号,即使流下泪还用“鲛绡掩泪”，这还不算结束，还要“思量遍”,在心里思念对方千万遍，千回百转……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整理于叶嘉莹《唐诗宋词十七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