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樱去啊!”少年传来小纸条,“放学后,去看樱花啦。”
中学实验楼前的空地,新植了几株怪树。很久之后学生们才意识到,它们竟是樱树。在那个年代,那样的小城,樱树是不常见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三四线城市开始流行多媒体教学。那时候电脑不叫“电脑”,叫“微机”。条件好的学校会开一门“微机课”。微机课的教室叫“机房”。机房里,几十台嗡嗡作响的奔腾486,集体运转时持续地发热,把刚上完体育课的男生烘得臭熏熏的。谁能想到,今天在互联网上集体消失的一代,也曾是中国最早的网民呢?
但就是那些臭熏熏的微机课,给我提供了最基本的检索条件。
那时候我才知道,虽然中国文学被桃、李、杏、梅、梨、海棠占了大半壁江山,但栽植樱花的历史,其实古已有之。只因记载较少,才在文学上才不如前者享有盛名。不过也不妨一些“花痴”为其吟诗作赋,比如白居易就写过“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
樱花在日本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野生树种统称为“山樱”,人工选育及自然变异的树种叫做“里樱”。不过早在奈良时代,说到花,本指梅花。樱花是到了平安时代,才取而代之成为主角的。
“不见方三日, 世上满樱花。”
抄着和歌的日记本在桌肚里偷偷地交换。情窦未开的年纪,异国美丽的樱花就是具象的浪漫。
不过没等到樱花,先来的是六月的栀子。
再见到樱,已是八年之后。
八年之间,命运经历徒然的转折。
父亲病逝,家庭飘摇。我从衣冠仕宦的体面出身,落成叛逆乖张的单亲少女。
在一个没有晚自习的周五,母亲来接我放学。我俩走在路上,并没有多少话说。远远能望到家住的大院儿,母亲忽然柔声道:
“今天是你生日晓得吗?你长大了,今年就不吃蛋糕了。回家给你下碗面,生日要吃长寿面,好不?”
我收回目光,低头“嗯”了一声。并非我那时不通人情,而是心中暗惊,家道竟中落到如此地步。
现在回忆起最初的那一年,我和母亲极少逛街。逛,也多是闲看。我从不在一件衣服上驻留太久的目光,怕伤了母亲的心。我懂她的脾性,向来不惮于在我身上花钱。
只有一回,我始终是没有忍住,翻来翻去地看一件外套。以至于没有发觉母亲的靠近。只听得她的声音传来:“买吧。喜欢就买吧。”
那时已经入冬。当季上新的款式没有折扣。我不想说要,亦不敢说不要。生怕捅破了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母女俩通过克扣自己而建立起来的默契。十七岁的心,承受了超载的敏感和生死的晦涩。
后来每每穿上这件外套,内心总有一股道不明的惆怅。那些下在青春里的雨,渗透了日常,汇成懊悔和羞愧交织的暗流。它们在生活的背面静静流淌,滋养着心灵避光处的苔藓。
而母亲自己呢,在往后的几年里,过于慎重地添置衣裳。她总说:“一季的衣服,一年轮换一件。淘汰穿坏的,新的穿一年。”现在的衣服,哪有一年能穿得坏的。经典、大方的款式,几年也不会过时。于是她好几年都换不了几件衣服。她的消费理念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今天侘び的生活观。
吃完母亲煮的生日面,我就顺势长大了。迫不及待地要逃出去,把悲伤留在故乡,把新生献给他方。在那初识人生之味的年代,梦中怒放的一树樱花,似乎早已暗示了后来的境遇……
2014年春天,国立武汉大学一千多株樱花树成片开放,蔚为壮观。赏花客几乎占领了每一棵树。
原本每年的3月中旬至4月中旬,是日本的“花见”,也就是“樱花节”。人们携亲带眷,美酒佳肴,在树下席地而坐。一边赏樱,一边畅饮。春光烂漫,樱雨飘洒。可谓人生一大美事。据说,当初赏樱只在权贵间盛行,江户时代才普及百姓,形成传统的民间风俗。
这股风气越洋而来,吹到中国。而中国园林引进的樱树品种,多为云南早樱、染井吉野、大岛樱、八重樱、关山和雨宿。其中以关山最为热情,为日本晚樱的一种。花叶同开,花浓红色。
赏樱之约,已隔八年。
“嫩叶藏轻绿,繁葩露浅红。”华丽,却不似少年游。而跟武大樱花一起衰败的,还有异乡短暂的恋情。
那年一心扑在工作上,职场得意情场失意。母亲闻讯从老家赶来,在寒夜里替我细细收拾。
她一会儿哀我不幸:“人家的女儿,早就把伢儿怀上。你就管么事不会打算,冇得心计!”一会儿又怒我不争:“大的东西先放,小的东西见缝插针。你看我是怎么打包的,学到点。”
我不敢说话,惴惴地听。
当初为了爱情来到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没有空调热水器的出租屋,夏天睡不着,冬天起不来。等到生活条件逐渐改善,感情却节节溃败。一个电话打来分手,我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
走的那天,母亲去车站送我。进站的台阶该死的又长又陡,母亲和我抬着行李箱,一步一磕。下到地上,看到长途车就在检票口外等着。没等我挪步,母亲一把把我搂到。母亲哭了。我听到她在背后说:“你一个人在外头,叫妈妈怎么放心呢,伢呀!”
我想可能是箱子太重了吧。
父亲过世后,母亲有时会下意识感叹:屋里头要有个男人。
一般是在不小心采买了太多,或是要抬粮油上六楼,或是器物损坏要维修的时候。我不爱听这个话,听到了,总是要逞强。修灯泡、修马桶、接电线、刷墙壁……我把自己当作母亲的儿子。
母亲也把我当儿来养。回杭之后,举半生之力,为我置业安家。
十年飘荡,这回终于双脚沾着地了。每月缴清房债与车债,工资也就所剩无几。所幸不媚富贵,不求闻达。关起门来读书度日,清净也还自在。如今年有三十。人生之味也尝了小半。明白此生既不能鬻文卖字锦衣玉食,也说服不了自己,靠残余的姿色博个出位。一心一意干着写字这门“不容易发财的行当”,既没有圆融通达的社交天赋,又没有投机倒把的灵活手腕,更莫提沽名钓誉的处世机巧。思想世界的无限徜徉,换来的是现实生活的笨拙不堪。
少年经历子欲养而亲不待,中年最怕树欲静而风不止。2017年初春,我陪母亲散步。离我家五公里远,有一座安藤忠雄设计的艺术馆。馆前栽了许多樱花树。
母亲退休后搬来同住,或是心情舒畅的原因,白了、胖了,额上的皱纹也平展了。回顾她这一生,早年独身,寡居至今。一手将我拉扯成人,安顿我考学、求职、安家落户,耗尽了整整一个中年时代。个中辛酸,我自然无从听取。只记得有一回姑姑无意中说起,母亲有一阵子常泡酒喝,喝醉了就卧在双人床上流眼泪。
我至今也忍不住鼻酸,去想象那个场景:
在常年缺乏人气而显得空旷的房子里,我头发花白的母亲独自倒在床头。床头的墙上悬着两幅相框。一幅是有一年春节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另一幅,是同样的场景里,父亲的特写。
那一年,应该是父亲病后气色最好的一年。碰巧家族至亲都从各个城市回家过年。我们这些孙辈也还没有远嫁他乡、留学异国。那是一家人聚得最齐的一年。人人都还在身边。
每每想到这里,那条在心中隐秘流淌了好多年的暗流,就汹涌地搅动我的心。如今晚来风欲静,儿无以为报,唯有同赏这一树繁花似锦的晚樱。
小风吹来,樱花像雨一般洒下。此刻也不必再说什么话。
“春初携酒此花间,几度临风倒玉山。今日叶深黄满树,再来惆怅不能攀。”
晚熟的人生如同晚开的樱。来得晚,开得烈。一边还在绽放一边就在枯萎。成长是和衰老作博弈。
“樱花七日”,人生苦短。我也只看过三次樱花,一次在梦里,一次是别离,一次归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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